第五章 三(第4/11页)

行刑队刚要端起的枪,只得放下。

他嘴角紧抠着,盯着郑老夫子,慢悠悠地问:“老东西,看见了吧!现在是一步即生,一步即死,前脚是阴,后脚是阳的最后机会,你要三思而行,回头还是来得及的。”

刚强的老秀才颤巍巍地回答:“人活七十古来稀,我已经七十六岁了,相当知足了。”

“你和他们不一样!”王经宇指着那些倒在湖边,血流遍地的尸体说:“他们是渔花子,是泥腿子,是愚民,是蠢材;而你有功名、有学问、有地位、有家产,怎么能和他们为伍,就是去阴间路上,也不该与他们同行!”

他仰望着蓝天,长叹了一声:“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和他们在一块同生共死,那是理所应当的。”王经宇大声吼了起来:“你这个不识抬举的老货,他们给了你什么好处?”

老夫子沉静地反问:“你又给了我什么好处呢,大先生?”

白眼狼勃然大怒:“好吧,那我就给你一点好处,成全你,让你跟他们一块走!”

“谢谢——”

老秀才转回身去,站在那五位已经倒下的烈士中间,望着眼前一片茫茫的碧水,似乎是自语,又似乎是向石湖倾诉:“记住吧,这话是一点也不错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哪!”

这位和石湖,和石湖上的人民,和石湖的第一支共产党领导的队伍,永远站在一起的郑老夫子,昂起脑袋,背抄着手,动也不动,只有凄冷的风,吹动着他那长衫的衣襟,王经宇把手一挥,他便成了那次屠杀的第六个牺牲者。

在中国这块土地上成长起来的知识分子,有他们自身的特点,于而龙记得他的至友、那位廖总工程师曾经剖析过,还用了一个不大恰当的比喻:“唉!中国的知识分子,很像俗话讲的:‘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那样,热恋着这块土地啊!”

那是在优待室里,闭门思过时的事情了,于而龙接着问廖思源:“所以一九五二年,你想方设法要回祖国来——”

他承认:“没有办法,我像得了病似的想念这块生我养我的土地。”

“所以,现在这样折腾你,你也并不想去你女儿那里。”

他沉吟了一句:“故土难离啊……”

“我看你还是走吧!既然你女儿来了信,也许我不该这样怂恿你——”于而龙那时态度是明朗的,他赞成这位老夫子离开苦海,要不然,他会走上他老伴的路,死在那种无端的恐惧之中。

“不——”那时,廖思源是坚决不走的。

他俩因为臭名昭著,罪行严重,被隔离在工厂大仓库后边,一间九平方米的优待室里。当时,这种叫做牛棚的民办监狱,是无边专政的产物,在中国这块土地上,究竟有多少,现在神仙也统计不出了。所以后来法家红了一阵,滥觞恐怕自此起始的。仓库的大墙后边,人迹罕至,大白天,黄鼬都敢在草丛中出没。起先,这些胆怯的小动物,看见他们俩一会儿被彪形大汉押走,一会儿浑身像散了架地被拖回来,都吓得躲在洞穴里不露头。但是时间长了,它们发现这两个人并无伤害别人之心,而别人却是可以随便伤害得他们。

小动物恐怕也有些奇怪:“你们干吗不敢反咬一口?”于是它们胆子大了,公然在这两个被折腾得连翻身都困难的“囚犯”眼前,蹿来蹿去,毫无恐惧之意,但恐惧症却压倒了廖总工程师。

“你还是申请出国,到你女儿那里去吧!”

他连一丝走的念头都不抱,倒反转来劝于而龙:“我认为你还是认真写份检查,搪塞一下,可以少受好多苦,放下你那种殉道者的自尊心吧!”他指着于而龙手里那本牛津版的《英语初阶》:“学那劳什子还有啥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