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二(第4/8页)

小石头摇摇头。

想起跟他一起跳进院子里去的孩子,于而龙的心又不能平静了。

像流星一样,稍露光华,瞬即消逝的小石头,倘能活到今天,也该有五十岁了,可他,永远以一个小石头的孩子模样,留在他妈妈的脑海里,留在游击队长叔叔的脑海里。

小石头,小石头……

他真想冲着石湖,呼喊最早同他一起战斗过的小伙伴。

……站在高门楼屋顶上的于二龙,喊了一声:“跟着我,石头!”说着朝天井里跳了下去,他们俩,就像一块投进狼群里的肉,那伙高门楼豢养的打手,恨不能生吞活剥了两个胆敢冒犯尊严的臭渔花子。

“打,给我往死里打!”

他瞥见廊檐下站着一个瘦高挑儿,在发出号令,声音不很响亮,但是口气非常决断,犹如铁锤砸在砧子上一样短促有力。

于是打手像疯了似的扑上来,于二龙和小石头背抵背地同他们搏斗厮打,一边朝大门口接近。从天井到门廊,只是一步之遥,但是在比打手还凶的恶狗,比恶狗还野的打手重重包围圈里,想挪动一只脚都万分困难。于二龙急中生智,喊了一声:“小石头,你快钻出去,我拉手榴弹跟他们王八蛋拼了。”

“二叔,你——”小石头喊着。

“别管我,快。”他搡了孩子一把,然后假装把手探进怀里,这时候,除了几条不懂人话的恶狗,继续狺狺狂吠外,那些怕死惜命的奴才,豁拉一下往四处散开。于二龙跳出重围,小石头早蹿到门边,把两根门杠拽倒,但他不懂得机关消息,那站栓怎么也拉不开。

“过来一个把门打开,要不,咱们谁也别想好看。”

“是,是,你别拉弦,我们开,我们开!”

大门刚刚桠开一道缝,赵亮、芦花和同志们就蜂拥地挤了进来,还有一些胆子大的庄上人,也跟在后面来凑热闹。

“反啦,反啦,你们干什么?半夜三更,来打扰老爷。”一个狗腿子,横着枪大声吆喝。

于二龙把他拨拉到一边:“甭拿烧火棍吓唬,要怕它就不登门了。”

“你们打算——”

“找王敬堂谈点事。”

“老爷睡了。”

“睡了也不是死了,去把他叫起来。”

他刚转身,于二龙和他们一群人也随之而进,在一连三间装着镶花玻璃扇的大厅前,从来不敢进高门楼的穷苦渔民,竟指名道姓地大声喊着:“王敬堂,你看看,是谁回来了?”

在高门楼里,直呼老爷大名,简直女口同触犯天条,亵渎神灵。一个打着光脚的渔花子,竟敢踏在花厅的瓷砖上吆五喝六,那还了得。

王敬堂,石湖首户,县太尊都要卑让三分的大人物,气得发昏过去,吩咐两边的仆役:“给我掌嘴!”

但他话音尚未落地,于二龙一个箭步蹿了进来,满屋里那些铜锡器皿,玻璃屏风,相框衣镜,灯伞挂钟所发出的光亮,使得在黑暗里战斗了半天,气还喘不均匀的年轻渔民怔了一会。然而,躺在藤榻上的王敬堂,使他定下神来。

“看谁掌谁的嘴,王敬堂!”

他一手揪住他的夏汗褟,把那摊肥肉从鸦片灯旁提起,足足有两百多斤分量,他也不知从哪来的神力,王敬堂并不比打谷场上的石碌碡轻多少。

忽然,从屏风后边闪出一个人来,瘦瘦的个子,高高的身挑,文质彬彬地说:“放下手来,有话慢讲,用不着动武。”话说得慢吞吞地,但那是相当自信,带有命令的口吻。

那是一个闷热的夏夜,于而龙记得很清楚,热得令人烦躁不安,闷得连脑壳都快进裂。远处,滚动着隆隆的,不绝于耳的低沉的雷鸣;近处,在高门楼院墙外面,一个妇女在凄厉地叫喊,那是妈妈为她的孩子叫魂:“……回家来吧,孩子,回来吧,听见妈妈在叫你吗?回来吧,孩子,快回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