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第2/13页)

于而龙苦笑着反问:“一个冠心病患者?”

“干吗这样失望,你说过的吗,历史不会倒写,即使出现了这种情况,颠倒了的东西,终久还会颠倒过来。”

“但是这场可怕的癫痫发作期,简直太长了,难道非要把党拖垮,把中国搞完蛋才丢手么?莲莲,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

“你再仔细看看好吗?干吗像编辑看稿子似的,翻一翻就扔字纸簏里去?”

于而龙奉命又把那幅画放在眼前,就在那“流水落花春去也”的淡淡哀愁的气氛里,他才注意到那种先花后叶的多年生乔木的枝桠上,于莲着意刻画了许多饱满茁壮的叶芽。有的像结实的拳头;有的像舒展的手掌;有的叶尖翘挺,英姿巩爽,精神抖擞;有的破膜而出,表现了不可束缚的生命力,似乎谁也压制不住它们,去迎接春天的到来。一个叶芽或许是脆弱的,稚嫩的,然而在这满树春意之中,那强大的力量体现了自然界的一种总趋势,就不是任何人丸的障碍所能阻挠的了。

从绝望里看出希望,从幻灭里感到光明,给差点死于心肌梗塞的于而龙,以强有力的鼓舞。但是,他纳闷:“好端端地,姐弟俩议论起打游击,为什么?”

于莲把她的作品,朝远处挪了挪:“爸,你再眯上眼远远看,像不像元月份那满城伴着泪水和哀乐声的白花?”

“有这样欣赏美术作品的吗?和鲁迅讲用奴隶的语言去写文章,倒是异曲同工呢!”

“爸爸,你说,难道那些花会白白地凋谢摧残了吗?你是一个正统的共产党人,会感觉不出人民中间,在酝酿,在积聚,迟早会爆炸的一种可怕的力量吗?爸爸,我在想:长此以往,人民群众会背弃我们的。”

于而龙摇摇头,他不相信会有那一天。

“已经到了悬崖尽头。信不信,爸爸,这么多的人,自发地献上一枚白花,仅仅是为了哀悼吗?那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一次民意测验,每个人都在表明自己的政治观点。爸爸,只是在心里哭泣,那显然是不够的。”

“批评我吗?莲莲!”

她贴近过来:“爸爸,也许我们太幼稚,太天真,然而,革命,在某种程度上说,是属于青年人的专利。”

“你们要干什么?”

他那画家女儿笑而不答。于是,他也沉思起来,也许应该抱病去那个该死的学习班,发表一通石破天惊的演说,慷慨陈辞,使那些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秦桧们听听,作孽必自毙,不要弄到天怒人怨的地步吧!可是继而一想,他在石湖第一次举起枪的时候,曾经发表过什么惊天动地的檄文吗?没有。要紧的还是脚踏实地的干,他从他女儿的眼睛里看出这点,似乎是芦花在对他说:“干吧,跟他们干吧,我们还有别的活路吗?”

然而,终于迎来了一九七七年的春天。

“怎么样?逛逛公园去,如何?”

“爸爸,西山脚下,哪年都是要去的嘛!”

“不可更改么?为什么?”

“不要刨根问底行不行?爸爸!”

“关键是时间紧迫,‘将军’已经默许我走啦!”

谢若萍插嘴:“去石湖早点晚点无所谓。”

他瞪着眼看他老伴,生气这位医生半点也不支持他的回乡之行,可是忍住了没有发作,因为他不大愿意使女儿烦恼,一方面是有些娇宠,一方面也是对她有些负咎,尽可能地弥补自己以往的过错。

过去那些年,全家春游,是个盛大的节日。那时候,于而龙还是个有车阶层,选上一个风和日丽的礼拜天,驱车前往那个不为游客稔知的寺院,在西山脚下,消磨掉一个神圣的休息日。但从十年前开始,那辆浅茶色的“上海”不属于他了,交通也成为一个烦恼的课题,然而挡不住全家人的豪兴,仍旧年复一年地准备着春天来临后的野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