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第2/9页)

老晚起小就在石湖上载客运货,还是有生以来头一回见到这么丰厚的脚钱,真是大年初一,发了个利市。虽然嘴上说“用不着”,但那闪亮的银元,给他增添了力气,小篷船像脱弦的箭那样,飕飕地在苇丛里的河道上穿行着。

一九四七年底,一九四八年初的那个春节,就这样在石湖的浓雾中,开始了它的一天。哦!多么阴冷的日子啊!在那兵荒马乱的岁月里,年节也过得冷冰冰的,甚至连稀疏的鞭炮声,也是喑哑的,有气无力的。好了,总算快到目的地了,虽然沙洲还在浓雾的隐蔽底下,看不真切,但啁啁啾啾的鸟鸣,却透过这密密的屏幛,传进她的耳朵里,这使她放下了一颗心。尽管那是怕冷的鸟躲在窝里凄凄惶惶的叫声,但也表明了沙洲上是平静的,不曾发生过什么意外。有谁能比游击队更熟悉这片人迹罕至的沙洲呢?只要稍有一点动静,那些鸟雀就会惊起,仓皇不安地飞着,半天也不肯平息下来的。现在,沙洲上静悄悄的,静得连小鱼唼水的声音都清晰可闻,她的心安了。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出现了一丝倦意。的确,她太累了。过去的四十八个小时里面,紧张的接触,频繁的遭遗,血淋淋的白刃战,生与死的决斗,连喘口气的工夫都得不到。她回想起来,离开沙洲的这两天两夜,如同噩梦一场地度过去了。一路上提心吊胆惟恐发生不幸的预感,当她跳下了船,站稳在沙洲土地上的时候,也完全消逝了。想到马上就会见面的,她那负了重伤的丈夫,想到终于搞到手的特效药,想到有足够的时间来得及转移,两天来,第一次脸上出现了笑容。

她向老晚告别,并且说:“这兴许是你一辈子头回赶了个早,真不容易,谢谢你!”说罢,踩着湖岸边细细的白沙走了。但是,没走两步,站住了,回过头来,痛惜地望了一眼舱板上白花花的银洋,实在舍不得啊!揣在身上多少年的心爱之物呀!然而再宝贵的东西,也得让位于对丈夫深沉的爱情。只要他游击队长活着,她一个做妻子的,有什么不可以牺牲的呢?

老晚知道这个杀伐果断的女人,是说话算数的,决不会给了钱又讨回去的。然而她扭回头来时的那股神色,使他懂得这五块银元的分量,于是他一块一块地拣了起来,放在手里,望着那个游击队的女指导员走进雾中。就在她身影快要被浓雾吞没的时候,他听到一条粗浊的嗓子在吼:“什么人,站住!”

老晚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扒开芦苇看去,只见一个斜挎着勃郎宁手枪的武装特务,三步并着两步地追赶着那位女指导员。糟了,老晚由不得替她捏把汗。但是,影影绰绰地,看见她猛地站住,车转身,手起枪响,那个正奔跑追赶的特务,好像被人绊了一跤似的,脸朝下仆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死得没有再那样干脆的了。这一切,全在一眨眼工夫里发生的。老晚瞪大了眼,痴痴呆呆地望着,张口结舌,像傻了一样。然而,他刚刚清醒过来,只见芦苇丛中,蹿过来一个黑影,像一头伺机偷袭的野兽,连半点犹豫都没有,那分残忍,那分狠毒,直扑到她身后距离只有几步的近处,才朝她致命的后胸开了枪。

她踉跄了两步,站稳了,还回过头来,瞪着那焰熠发亮的眸子——那是老晚终生也忘不掉的——看了这个开黑枪的一眼,然后才倒在了湖岸洁白洁白的沙滩上。

当这个开黑枪的家伙,掉转身子,偏过脸来,老晚差点吓晕了过去。哦,可怕啊!是他,没有错,看得清清楚楚,是他。老晚像挨了沉重的一棒,失神地倒了下来。

五块银元跌在了舱板上,这亮晶晶的银元,是一个女人的生命象征啊!她像一颗闪烁着强光的彗星,在那残冬的最冷的日子里殒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