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天人五衰 第二十八章(第2/6页)

人为什么在开始衰老之后才悟出这点呢?即使心隐隐约约地听出肉体如短暂的正午时分掠过耳边的蜂鸣一样的低吟也很快忘在一边,这是为什么呢?比方说,身强体壮的年轻体育选手在完成项目后只是陶醉于淋浴的爽快,而并未在注视飞霞一般溅过光润皮肤的水滴时感到自己这生机勃郁的肌体便是来势汹汹的病患,便是闪着琥珀光泽的黑暗块体,这是什么缘故呢?

时至今日,本多才领悟到生即是老,老即是生。认为这对同义词总是相互诽谤是不对的。年老之后,本多方认识到降生以来八十年时间里即使最欢喜之时也不断感到的不如意的实质。

这种不如意之所以在人的意志的此侧或彼侧撩起不透明的雾霭,是因为意志害怕面对生老同意这一残酷的命题,是人的意志本身释放的隐身烟幕。历史了解这点。在人的创造物之中历史是最具非人工性质的产物。它统领人的所有意志,将其拉向自己身边同时又像加尔各答的佳丽女神那样一个个吃掉,吃得满嘴流血。

我们不过是用来给某种生灵充饥的饵料。死于火中的今西以其特有的玩世不恭意识到了这点,尽管浮光掠影。对神也罢对命运也罢,抑或对人类行为中将二者模而为一的历史也罢,人直到年老都对此浑然不觉确属明智之举。

但本多是何饵料呢?大约是一无营养二无滋味的干干巴巴的饵料。一向本能地避免充作美味饵料的凡事谨小慎微之人,作为人生最后一个愿望,试图以自己索然无味的认识小骨刺伤扑食者的口腔,却又必然以彻底失败而告终。

目睹自杀未遂而失明的阿透到二十一岁仍继续存活,本多已再无精力寻找二十岁死于异地他乡的真正转世者的下一个化身。即使有也无所谓了。事至如今,自己既无亲临其境的时间,又无此必要。或许星辰的运行已偏离自己,产生某种微乎其微的误差,从而将金让转世者的行踪同本多引向茫茫宇宙的两极。三代化身在耗尽本多毕生心血而又无意伴随其走完生命旅程之后(在这点也是偶然中的偶然),现在忽然曳着光芒飞向本多知所未知的天空一隅。或许本多将在什么地方再次见到其第几百个、第几万个、第几亿个化身。

无须着急!

从不曾急于赴死的本多想道,既然自己都不知道本多的轨道将本多带往何处,着急又有什么用呢?他在贝那勒斯见到的,是所谓作为宇宙元素的人的生生不息。来世不摇曳于时间的彼岸,也不闪耀在空间的远方。假如死而还于四大,融而归一,那么反复轮回转生的场所也并不一定是这人世的某处。清显、阿勋和金让相继出现在本多身边,恐怕纯属荒诞的偶然。倘若本多的一个元素同宇宙尽头的一个元素性质相同,在失去个性之后便无须故意穿越空间和时间来履行交换手续。因为在这里同在那里完全是同—回事。来世的本多纵令置身于宇宙的另一终极也全不碍事。断线落在桌面上的无数彩珠再按新的顺序串起就是。只要不掉在桌下,桌上珠子的数量就不会改变,这正是不灭的惟一定义。

本多现在觉得,我思我在而无生无灭的佛理在数学上也是正确的。所谓我,原本就是我认定的,故无任何根据,无非珠子在线上的排列顺序。

这些想法同本多肉体极其迟缓的衰亡如车的两轮相符相合,毋宁使他感到颇为快慰。

胃部从五月就开始疼痛,一直缠绵不愈,有时竟痛到脊背。若仍同庆子要好,日常交往必然谈及病痛。一方随口说出肉体轻微的不适,另一方便煞有介事地大肆渲染。竞相表现近乎挖苦的关切,呶呶不休地夸大其词,倾其所知地命以恐怖的病名,随即半开玩笑半看病地跑去医院。而在同庆子绝交之后,本多竟至失去了看病的热情和不安,大凡可以忍受的病痛,都靠按摩一时应付过去。甚至医生的脸都懒得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