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天人五衰 第二十四章(第3/12页)

出现在水平线上的我的观念慢慢趋于客观化。作为信号员的我不知不觉已从中领略到静静的自豪和愉悦。我一向从世界的外面插手创造什么,故未曾品味到自身被卷入世界内部的感觉。就像雨来时被三下五除二从晾衣场取回来的衬衣,不曾感觉到自己。那里,没有任何使自己转化为世界内部存在的雨。我相信自身透明度即将沉溺于某种智能性诱惑之际的感觉的正确赈济。这是因为:船必定通过,船绝不停止。海风将一切铸造成色彩斑驳的大理石,太阳则将人心化为水晶。

×月×日

我很孤独,近乎悲哀的孤独。每次接触世俗之物,我都要尽快洗手以免沾染病菌。这一习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人们仅仅以为我是出于过度的洁癖。

我的不幸显然来自对自然的否认。既然成其为自然,就必须包含一般规律并给人以帮助。而“我的”自然则并非如此,理由受到否认。不过我对这一否认报之以温情。我从未得到宠爱。平素我总是感到处于企图加害于己的阴影的包围中,所以反过来我对必然导致加害于人结果的温情的支出也持慎重态度。这或许可以称之为极富人情味的体谅。然而体谅这一说法本身是挟带着某种难以咀嚼的疲劳性纤维的。

我觉得,同我这一存在的问题性相比,无论世界的种种发生与发展还是复杂微妙的国际大事都全然不在话下。政治也罢思想也罢艺术也罢,无非西瓜皮而已,无非那年夏天被打上海岸的、被贪食者啃得大半露出白色而红色部分则小得如一缕朝霞的西瓜残骸罢了。我固然憎恨俗人,但必须承认只有他们才有可能永生,惟其如此才憎恨。

较之对我的深刻理解的苛刻,不解和误解反倒强似百倍。对我的所谓理解不外乎意味难以置信的粗暴无礼,而且伴随阴险毒辣的敌意。船舶可能迟早理解我。只要我这方面理解就足矣。船或懒洋洋或拘板板地报告船名,而后头也不回地闯入海港。假如有一艘船舶哪怕对我存有半点疑心,都将在那一瞬间被我的观念击中爆炸。好在没有一艘船有此顾虑,算是它们幸运。

我是一个精密的体系,目的在于觉察人们可能产生的感觉。正如加入英籍的外国人远比正统英国人具有英国绅士派头,我也远比人更了解人,而且是作为一名十八岁的少年!想像力与逻辑推理是我的武器。较之自然较之本能较之经验,二者的精确度要高得多,而且通晓概率方面的知识和谐调,总之完美得无可挑剔。我已成为人的专家,就像昆虫学家熟悉南美甲虫。人们沉醉于某种花的气味,栖身于某种情绪的包围。而这一过程我是通过无味花实验完成的。

所谓看便属这种情况。从那个信号站在海面发现直通船时,我看到船隔着一定距离同样注视自己。它在思乡之念的驱使下,以12.5海浬的时速迫不及待地将寄托于陆地的种种梦想发挥得淋漓尽致。然而这其实不过是我的目力试验。眼睛早已指向水平线的远方,指向目力所不能及的领域中出现的不可视物象。“看”不可视物象是怎么回事呢?这恰恰是眼睛的自我否定。

……同时我也怀疑,自己如此思考如此策划的一切,是否会仅仅在自己身上发生在自己身上终结呢?至少在信号站时是这样。那终日如玻璃碎片投掷在小小房间的世界残片的阴影,仅仅在墙壁和天花板上一扫而过,未留下任何痕迹。由此看来,莫非外部世界也是如此不成?

我必须时时自我支撑着来继续生存。我的身体经常飘浮在其中,飘浮在原本不可能有的临界点,并且抵抗着重力。

昨天学校一位喜欢卖弄学识的老师教了几句希腊古诗:

接受神的恩惠降生的人

有义务美丽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