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春雪 第三十四章(第4/5页)

他们一鼓作气径直抵达深海般的愉悦。聪子一心想把自己融化在黑暗里,但当她一想到这黑暗不过是渔船的阴影时,不由得感到害怕。这并非坚固的建筑物或者山岩的阴影,而是大概即将出海的渔船的短暂阴影。船在陆地上是不现实的,这确确切切的阴影也类似虚幻。她忐忑不安,深怕这艘已经相当陈旧的大渔船马上就会无声无息地滑出沙滩驶进海里。如果要追逐它的阴影,如果想永远藏在它的阴影里,自己就必须变成大海。于是,聪子在沉重的满足中变成了大海。

他们周围的一切,皓月的夜空、喧嚣的大海、沙滩上的海风、远处沙沙作响的松林……一切的一切,都注定着死亡。在时间薄片的那一头,正吵杂着巨大的“不”的声音。松涛的喧闹难道不就是这个声音吗?聪子觉得他们被绝不会宽恕自己的东西包围着、注视着、守护着。正如滴落在水盆里的油一样,只能受到水的保护。但是,水的黑色的、辽阔的、沉默的,一滴香油浮泛在孤绝的境界。

这是何等爱抚式的“不”!他们无法判断这个“不”是夜晚本身还是临近的曙光。只觉得它喧吵着来到自己身旁,但并没有可是侵犯自己。

……两人坐起来,勉强伸长脖子,在黑暗中仰注视望即将西坠的月亮。聪子觉得这一轮圆月仿佛就是赫然钉在天上的他们罪恶的徽章。

四周没有人影,他们站起来,取出放在船舱里的衣服。他们互相凝视着对方的被月光映衬得发白的腹部下面那如漆黑暗夜的残余的黑色部分。虽然只是短暂的凝视,却是那么认真深情。

穿好衣服,清显坐在船舷上,摇晃着双脚,说:

“如果我们是一对堂堂正正的情侣,恐怕不会这么大胆吧?”

“你好无情啊。原来你的心就是这样的呀。”

聪子一副委屈埋怨的可怜样子。其实,在他们的调侃里,包含着一种难以言状的干涩乏味。因为绝望就在旁边等待着他们。聪子又蹲在船影里,从船舷垂下来的清显两只脚被月光照得雪亮,聪子把嘴唇贴在他的脚指头上。

“也许我不该说这些话,但是,除了您以外,没有别的人可以倾诉。我知道自己做的事非常可怕。不过,请您不要制止我。因为我明白总有一天要了结……我只能这样子一天一天拖下去,别无他策。”

“您是做好一切思想准备了吗?”本多的语调里情不自禁地包含着哀怜的情绪。

严是的,已经做好思想准备。”

“我觉得清显也是这样。”

“所以,我不能再麻烦您了。”

本多突然产生一种不可思议的冲动,他想理解这个女人。这是一种微妙的报复。既然聪子打算把本多视为“理解很深的朋友”,那么本多也具有既非同情也非共鸣的理解的权利。

但是,理解这一个情爱缱绻的娇媚女子、理解这一个人在身旁、心寄远方的女子,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作业呢?……于是,天生的喜欢逻辑性探究的习惯又在本多的脑子里出现。

汽车的摇晃使得聪子的膝盖好几次靠近本多,但她极力保持身体的平衡,绝对不让自己的膝盖和本多的接触。那种敏捷的动作如同松鼠踩踏小车一样令人跟花缭乱,叫本多心里发急。他想,至少聪子绝不会在清显面前表现出这种令人眼花缭乱的动作。

“刚才您说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吧?”本多故意不看聪子的脸,说:“这和‘总有一天要了结’的心情是怎么联系的呢?到一切都了结的时候,思想准备不是晚了吗?或者是思想准备完成,事情也就了结了吗?我知道我向您提出一个尖锐的问题。”

“您这个问题提得好。”

聪子不慌不忙地回答。本多不由得凝视着她的侧面,但她端庄秀美的脸上毫无慌乱的神色。这时,聪子突然闭上眼睛,车厢顶上昏暗的灯光将她长长的睫毛投下浓郁的阴影,繁茂的树木犹如互相缠绕的团团乌云从拂晓前的窗外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