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一章(第3/7页)



“早就听说你们回来了,”他说,“看来真是‘走遍天涯海角,还是故乡最好’啊!”

“正是,狐死首丘,叶落归根嘛。”我说,“不过也幸亏碰上了好时代,退回去几十年,想都不敢想。”

“过去,人都在笼子里关着,不在笼里关着,脖子上也有绳子牵着,”他说,“现在,都自由了,只要有钱,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啦,只要不犯法就行。”

“一点也不假啊,”我说,哥们,你可真能忽悠啊!我指指那些泥娃娃,说,“真有那么神吗?”

“你以为我是信口胡编?”他一本正经地说,“我说的都是实话,稍有夸张,那也是允许的,即便是国家媒体,不也允许合理夸张吗?”

“反正我辩不过你,”我问,“真是老秦捏的?”

“这能假得了?”王肝道,“我说这些泥孩子月圆之夜能闻笛起舞,那是夸张,但我说这些娃娃是老秦闭着眼捏出来的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如果你不相信,哪天得空,我带你们去参观。”

“老秦也在我们这边落了户吗?”

“这年头,什么落户不落户,哪里方便哪里住呗,”他道,“你姑姑住在哪里,秦河就会住到哪里,这样的铁杆粉丝,天上难找,地下难寻呢!”

小狮子双手捧起一个大眼睛高鼻梁看上去像个中欧混血的漂亮泥娃娃说:“我要这个孩子。”

我端详着这娃娃,心中模糊浮现出一个感觉,对,一点不错,正是似曾相识之感。在哪里见过她,她是谁?老天,她是王胆的女儿陈眉啊,是姑姑和小狮子抚养将近半年之后,又不得不还给她的父亲陈鼻的陈眉啊。

我清楚地记得,当陈鼻到我们家来索要陈眉的那个傍晚,春节临近的一个傍晚,辞灶日的傍晚,鞭炮齐鸣、硝烟滚滚的傍晚。小狮子已经办好了随军手续,离开了公社卫生院。春节过后,我就要带着她与燕燕坐上火车到北京去了。在北京的一个部队大院里,有一套两居室的单元,那将是我们的新家。父亲不跟我们走,也不愿去投奔我的在县城工作的大哥,他要坚守着这块土地。好在我二哥在乡镇工作,可以随时照顾。

王胆死后,陈鼻整日喝酒,喝醉了又哭又唱,满大街乱窜。人们起初对他甚为同情,但日久便生出厌烦。当初搜捕王胆时,公社用陈鼻的存款给村民们发工资,王胆死后,大多数人把钱还给了他。公社也没向他收取羁押他时的生活费,所以,保守地估计,他当时手头起码还有三万元,足够他吃喝上几年的。他似乎把被我姑姑和小狮子抱到卫生院救活的那个女婴忘记了。他让王胆冒着生命危险抢生二胎的根本目的,是要生一个为他们陈家传宗接代的男孩,所以当他看到费尽千辛万苦、冒着千难万险生出来的竟然又是个女婴时,他就捶打着脑袋痛哭:天绝我也!

这女婴的名字是姑姑起的。因她眉清目秀,有个姐姐叫陈耳,姑姑就说:就叫陈眉吧。小狮子抚掌赞叹:这个名字太美了。

姑姑和小狮子动过收养陈眉的念头,但碰到了落户口、办理收养手续等许多困难。所以,直到陈鼻从小狮子怀里把陈眉抱走时,她还没有户口。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合法人口中,没有她这个人,她是“黑孩”,那时候有多少这样的“黑孩子”,没人统计过,但估计是一个相当惊人的数字。这批“黑孩子”的户口问题,在一九九〇年第四次普查人口时终于得到了解决,为此收取的超生罚款也是个天文数字,但这些钱到底有几成进了国库,也是无人能算清楚的糊涂账。最近十几年来,人民群众又制造了多少这样的“黑孩子”,估计又是一个惊人的数字了。现在的罚款额比二十年前高了十几倍,等到下次普查人口。如果“黑孩子”的父母们能把罚款交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