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爱惜鼻子的朋友(第3/4页)

那个近视眼朋友,北伐军刚到湖南,就入长沙党务学校受训练,到北伐军奠定武汉,长江下游军事也渐渐得手时,他也成为毛委员的小助手,身穿了一件破烂军服,每日跟随着委员各处跑,日子过得充满了狂热与兴奋。他当真有意识在做候补“伟人”了。这朋友从卅×军政治部一个同乡处,知道我还困守在北京城,只是白日做梦,想用一支笔奋斗下去,打出个天下。就写了个信给我:

大爷,你真是条好汉!可是做好汉也有许多地方许多事业等着你,为什么尽捏紧那支笔?你记不记得起老朋友那条鼻子?不要再在北京城写甚么小说,世界上已没有人再想看你那种小说了。到武汉来找老朋友,看看老朋友怎么过日子吧!你放心,想唱戏,一来就有你戏唱。从前我用脚踢牛屎,现在一切不同了,我可以踢许多许多东西了。……

他一定料想不到这一封信就差点儿把我踢入北京城的监狱里。收到这信后我被查公寓的宪警麻烦了四五次,询问了许多蠢话,抖气把那封信烧了。我当时信也不回他一个。我心想:“你不妨依旧相信你那条鼻子,我也不妨仍然迷信我这一只手,等等看,过两年再说吧。”不久宁汉左右分裂,清党事起,万个青年人就从此失了踪,不知道往甚么地方去了。我在武汉一些好朋友,如顾千里、张采真……也从此在人间消失了。这个朋友的消息自然再也得不到了。

……

我听许多人说及北伐时代两湖青年对革命的狂热。我对于政治缺少应有理解,也并无有兴味,然而对于这种民族的狂热感情却怀着敬重与惊奇。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愿意多知道一点点。估计到这种狂热虽用人血洗过了,被时间漂过了,现在回去看看,大致已看不出什么痕迹了。然而我还以为即或“人性善忘”,也许从一些人的欢乐或恐怖印象里,多多少少还可以发现一点对我说来还可说是极新的东西。回湖南时,因此抱了一种希望。

在长沙有五个同乡青年学生来找我,在常德时我又见着七个同乡青年学生。一谈话就知道,这些人一面正被“杀人屠户”提倡的读经打拳政策所困惑,不知如何是好,一面且受几年来国内各种大报小报文坛消息所欺骗,都成了颓废不振萎琐庸俗的人物。一见我别的不说,就提出四十多个“文坛消息”要我代为证明真伪,都不打算到本身能为社会做什么,愿为社会做什么。对生存既毫无信仰,却对于三五稍稍知名或善于卖弄招摇的作家那么发生浓厚兴味。且皆想做“诗人”,随随便便写两首诗,以为就是一条出路。从这些人推测将来这个地方的命运,我俨然洞烛着这地方从人的心灵到每一件小事的糜烂与腐蚀。这些青年皆患精神上的营养不足,皆成了绵羊,皆怕鬼信神。一句话,全完了。……

过辰州时几个青年军官燃起了我另外一种希望。从他们的个别谈话中,我得到许多可贵的见识。他们没有信仰,更没有幻想,最缺少的还是那个精神方面的快乐。当前严重的事实紧紧束缚他们,军费不足,地方经济枯竭,环境尤其恶劣。他们明白自己在腐烂、分解,于我面前就毫不掩饰个人的苦闷。他们明白一切,却无力解决一切。然而他们的身体都很康健,那种本身覆灭的忧虑,会迫得他们去振作。他们虽无幻想,也许会在无路可走时接受一个幻想的指导。他们因为已明白习惯的统治方式要不得,机会若许可他们向前,这些人界于生存与灭亡之间,必知有所选择!不过这些人平时也看报看杂志,因此到时他们也会自杀,以为一切毫无希望,用颓废身心的狂嫖滥赌而自杀!……

我的旅行到了离终点还有一天路程的塔伏,住在一家桥头小客店里。洗了脚,天还未黑。店主人正告给我当地有多少人家,多少烟馆。忽然听得桥东人声嘈杂,小队人马过后,接着是一乘京式三顶拐轿子。一行人等停顿在另外一家客店门前。我知道大约是什么委员,心中就希望这委员是个熟人,可以在这荒寒小地方谈谈。我正想派随从虎雏去问问委员是谁。料不到那个人一下轿,脸还不洗,就走来了。一个匣子炮护兵指定我说:“你姓沈吗?局长来了!”我看到一个高个子瘦人,脸上精神饱满,戴了副玳瑁边近视眼镜,站在我面前,伸出两只瘦手来表示要握手的意思。我还不及开口,他就嚷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