滩上挣扎(第2/3页)

三三,看到吊脚楼时,我觉得你不同我在一块儿上行很可惜,但一到上滩,我却以为你幸好不同来,因为你若看到这种滩水,如何发吼,如何奔驰,你恐怕在小船上真受不了。我现在方明白住在湘西上游的人,出门回家家中人敬神的理由。从那么一大堆滩里上行,所依赖的固然是船夫,船夫的一切,可真靠天了。

我写到这里时,滩声正在我耳边吼着,耳朵也发木。时间已到三点,这船还只有两个钟头可走,照这样延长下去,明天也许必须晚上方可到地。若真得晚上到辰州,我的事情又误了一天,你说,这怎么成。

小船已上滩了,平安无事,费时间约廿五分。上了滩问问叫落水小水手,方知道这滩名“骂娘滩”(说野话的滩),难怪船上去得那么费事。再过廿分钟我的小船又得上个名为“白溶”的滩,全是白浪,吉人天相,一定不有什么难处。今天的小船全是上滩,上了白溶也许天就夜了,则明天还得上九溪同横石。横石滩任何船只皆得进点儿水,劣得真有个样子。我小船有四妹的相片,也许不至于进水。说到四妹的相片,本来我想让它凡事见识见识,故总把它放在外边……可是刚才差点儿它也落水了,故现在已把它收到箱子里了。

小船这时虽上了最困难的一段,还有长长的急流得拉上去。眼看到那个能干水手一个人爬在河边石滩上一步一步的走,心里很觉得悲哀。这人在船上弄船时,便时时刻刻骂野话,动了风,用不着他做事时,就摹仿麻阳人唱橹歌,风大了些,又摹仿麻阳人打呵贺,大声说说:

“要来就快来,莫在后面挨,呵贺——

风快发,风快发,吹得满江起白花,呵贺——”

他一切得摹仿,就因为桃源人弄小船的连唱歌喊口号也不会!这人也有不高兴时节,且可以说时时刻刻皆不高兴,除了骂野话以外,就唱:

“过了一天又一天,心中好似滚油煎。”

心中煎熬些什么不得而知,但工作折磨到他,实在是很可怜的。这人曾当过兵,今年还在沅州方面打过四回仗(1),不久逃回来的。据他自己说,则为人也有些胡来乱为。赌博输了不少的钱,还很爱同女人胡闹,花三块钱到一块钱,胡闹一次。他说:“姑娘可不是人,你有钱,她同你好,过了一夜钱不完,她仍然同你好,可是钱完了,她不认识你了。”他大约还胡闹过许多次数的。他还当过两年兵,明白一切作兵士的规矩,身体结实如二小的哥哥,性情则天真朴质。每次看到他,总很高兴的笑着。即或在骂野话,问他为什么得骂野话,就说:“船上人作兴这样子!”便是那小水手从水中爬起以后,一面哭一面也依然在骂野话的。看到他们我总感动得要命。我们在大城里住,遇到的人即或有学问,有知识,有礼貌,有地位,不知怎么的,总好像这人缺少了点成为一个人的东西。真正缺少了些什么又说不出。但看看这些人,就明白城里人实实在在缺少了点人的味儿了。我现在正想起应当如何来写个较长的作品,对于他们的做人可敬可爱处,也许让人多知道些,对于他们悲惨处,也许在另一时多有些人来注意。但这里一般的生活皆差不多是这样子,便反而使我们哑口了。

你不是想读些动人作品吗?其实中国目前有什么作品值得一读?作家从上海培养,实在是一种毫无希望的努力。你不怕山险水险,将来总得来内地看看,你所看到的也许比一生所读过的书还好。同时你想写小说,从任何书本去学习,也许还不如你从旅行生活中那么看一次,所得的益处还多得多!

我总那么想,一条河对于人太有用处了。人笨,在创作上是毫无希望可言的。海虽俨然很大,给人的幻想也宽,但那种无变化的庞大,对于一个作家灵魂的陶冶无多益处可言。黄河则沿河那市人口不相称,地宽人少,也不能教训我们什么。长江还好,但到了下游,对于人的兴感也仿佛无什么特殊处。我赞美我这故乡的河,正因为它同都市相隔绝,一切极朴野,一切不普遍化,生活形式、生活态度皆有点原人意味,对于一个作者的教训太好了。我倘若还有什么成就,我常想,教给我思索人生,教给我体念人生,教给我智慧同品德,不是某一个人,却实实在在是这一条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