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2/5页)

我不得不承认,到目前为止,我在这些问题上的想法有些是不正确的。比如说,不知是什么原因,我长期来一直以为上断头台,要一级一级走上去。现在我认为,这是因为1789年大革命的缘故,也就是说,在这些问题上,人们教给我或让我是这么认识的。但是,有一天早晨,我回想起一张刊登在报纸上的照片,那是对一次轰动一时的处决场面的报道。实际上断头机就平放在地上,再简单不过。它比我想像的要窄小许多。我过去没有早看出这点,这真有点怪。照片上那台断头机外观上精密、完美、光洁闪亮,使我大感惊奇。一个人对他所不了解的东西,总是会有一些夸张失真的想法。我应该看到,其实一切都很简单:断头机与被处决的人都在平地上,被处决的人朝机器走过去,他走到它跟前,就像碰见了另一个人一样。当然,这是件讨厌的事。登上断头台,想像力可以发挥作用,把这想像为升上天堂。实际上,断头机毁灭了一切,一个人被处死,无声无息,真有点丢脸,但准确无误,快捷了当。

还有两件事是我牵肠挂肚、念念难忘的,那就是黎明与我的上诉。其实,我一直在说服自己,尽量不再去想它。我躺着的时候,仰望天空,努力对它感兴趣。它变成绿色时,就是黄昏来到了。我再努一把力,转移我的思路。我听见自己的心在跳动,我不能想像伴随着我这么多年的心跳声,有朝一日会停止。我从未有过真正的想像力。但我还是试图想像出心跳声不再传到脑子里的那短暂的片刻。即使如此,我仍然是白费了力气,黎明与上诉还是萦绕脑际。我最后对自己说,最合情合理的办法,就是不要勉强自己。

我知道,他们总是黎明时来提人。因此,我整夜全神贯注,等待黎明。我从来都不喜欢凡事突如其来,措手不及。要是有什么事发生,我更喜欢有所准备,这就是为什么我只在白天睡一睡,而整个夜晚都耐心地等候着日光照上天窗。最难熬的是朦朦胧胧的破晓时分,我知道他们都是此时此刻动手的。一过了午夜,我就等着,窥伺着。我的耳朵从来没有听见过这么多声音,没有分辨出过这么细微的声响。我可以说,在这段时期里,我总算还有运气,没有听见来提我的脚步声。妈妈过去常说,一个人即使倒霉决不会时时事事都倒霉。每当天空被晨光染上了色彩,新的一天又悄悄来到我牢房时,我就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因为,我本来是可能听到脚步声的,我的心本来也是可能紧张得炸裂的。甚至,最轻微的窸窣声也会使我奔到门口,把耳朵紧贴在门上,狂乱不知所措地等着,听见自己的呼吸粗声粗气,就像狗的喘气声,因而感到非常恐惧,但终究我的心没有被吓得炸裂,我又多活了二十四小时。

整个白天,我就考虑我的上诉。我认为我抓住了这个念头中最可贵的部分。我估量我所能获得的结果,我从自己的思考中自得其乐。我总是设想有最坏的可能,即我的上诉被驳回。“这样,我就只有去死。”死得比很多人早,这是显而易见的。但是,世人都知道,活着不胜其烦,颇不值得。我不是不知道三十岁死或七十岁死,区别不大,因为不论是哪种情况,其他的男人与其他的女人就这么活着,活法几千年来都是这个样子。总而言之,没有比这更一目了然的了。反正,是我去死,不论现在也好,还是二十年以后也好。此时此刻,在我想这些事的时候,我颇感为难的倒是一想到自己还能活上二十年,这观念上的飞跃叫我不能适应。不过,在想像我二十年后会有什么想法时,我只要把它压下去就可以了,将来的事,将来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既然都要死,怎么去死、什么时间去死,就无关紧要了,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所以,我的上诉如遭驳回,我就应该服从。不过,对我来说,困难的是念念不忘“所以”这个词所代表的是逻辑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