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 第06章(第4/6页)



他唯唯地应了一声。

"那么先生到现在还只是一个人么?"她无意间说了这句话,却又埋下头去。

"是的,一个人,也可以说是一个流浪人。有些朋友又叫我做罗亭。我确实就像罗亭那样,怀着一颗热烈的心,到处漂泊,受人轻视,被人误解……"他说这些话,的确带了一点怨气,他说得很认真,却忘记了他并不曾有过到处漂泊的事。

"是啊,"她说着又抬起头用温柔的眼光看他。"在现社会里面有热烈心肠的人常常得不到人们的了解。先生不是曾经对我说过我们应该有独往独来的勇气么?这句话我至今还记得。这是一句很美丽的话……可惜我不曾做到。"最后的一句话是带着叹息低声说出来的,她好像害怕被他听见一样。

"我已经忘记我说过的这句话了,"他苦笑地说。"话是美丽的,但是究竟有什么用处?密斯熊,你不知道,那寂寞,那心的寂寞。比死还要难受。永远是误解,永远是失望。我这颗热烈的心就在寂寞里熬煎,没有人来替我分担一点苦恼,表示一点同情。没有谁关心到我。孤独,永远是那比死还要沉闷的孤独。密斯熊,这种话我只向你说,我从没有对别人说过。但是你也不会了解我。"他愈说下去,愈热烈,同时又愈悲愤。

"先生,你为什么要说我不会了解你呢?"她认真地分辩道。"你不知道我是多么感激你,多么崇拜你。也许我现在不了解你,但是我很愿意了解你。我希望你给我一个机会……"一道光照亮她的面庞,苍白色的脸染上了淡淡的红云。

即使不是为了上面这些话,单是她的面貌也可以使吴仁民感动。他的面容也改变了。"密斯熊,……密斯熊,"他接连唤了两声。"你是这样地大量……我这一生只听见一个人向我说过这样的话,就是你。……你是这么纯洁。这么善良。我不晓得应当怎样感激你。"他说着身子像发寒颤似地抖动,两只眼睛不转动地望着她的微微张开的小嘴。他觉得一种高尚的感情控制了他,一个庄严的声音在他的耳边说:"坦白地说吧,在这个高洁的女性的面前坦白地说吧,向着她倾诉你这许多时候以来的悲哀。"

"先生,"她略略提高声音说,"你为什么对我说这些话?我是不配的。我经历了那许多痛苦而能够活到现在,不都是拜领着你的赐与么?你现在还要说感激我,不是在讥讽我么?先生……"从她的面部的表情看来,她的心和口是一致的。

"先生?请你不要唤我做先生吧。我们做朋友,不更好么?"

他忘了自己似地大声说。

两个人对望着,他们都不作声,但是两颗心都在说话,两对眼光都在探索。

"先生,我真不知道应该怎么称呼你才好。难道这个称呼不就是最美丽的么?"她用一种非常柔和的声音说。"让我永远这样地称呼你吧。这个称呼我一直到死都不会忘记。"她停了一下,站起来走到桌子前面,拿起热水瓶给他倒了一杯茶,自己也倒了一杯,拿着茶杯回到床前,坐下去喝了两口,然后慢慢地继续说下去:"先生,你也许愿意知道近一年多我的生活吧。你或者会奇怪他死了以后我是怎样生活的?其实这很简单,我这许久都是在书店里做校对的工作。后来我的身体病到不能够再做那种只有使人心焦头痛的事情,我便搬到这里来。这是一个女朋友的家。她对我很好,她一定不放我离开这里……""她现在在家吗?"他突然问。

"不,她到乡下去了,不久就会回来。她和我是同乡,而且是小学时候的同学。靠了她的劝解,我母亲又时常接济我,和我通信。但是父亲的心还是不肯宽耍""父亲的心总有一天会软下来的,"他这样地安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