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 第05章(第4/7页)



"你不晓得,你不懂,那些书就是我的爱人。我对它们的爱是不能用语言表示出来的。我想,假若有一天由我的手印出来千千万万本的书,流传出去,流传在全中国,全世界,许多人都热心读它们,被它们感动,那是多美丽的事。"高志元起劲地说。

"你把书当作爱人,就跟陈真把真理当作爱人是一样地可笑。原来你也是一个斯多噶派。"吴仁民嘲笑道。"我问你,你晚上可以抱着书本睡觉吗?你真是蠹鱼。"他接着狂笑起来。

高志元气得说不出话,他把身子翻向里面去,望着白色墙壁生气。渐渐地他的眼睛模糊了,眼皮沉重地垂了下来。

吴仁民一个人坐在桌子前面拿了一支笔在白纸上乱画,写的尽是:"革命","玉雯","瑶珠","李剑虹","李佩珠","张小川"这些字。同时他燃了纸烟在狂抽。最后他终于扭熄了电灯躺在床上睡了。

夜很静。窗户都关上了。整个房间里充满了人的鼾声和蚊虫的叫声。屋子里很闷热。过了好久,吴仁民忽然推开了那幅盖着半边身子的薄被大声叫起来。

"什么事?仁民什么事?"高志元被这叫声惊醒了,吃惊地问道。

吴仁民坐在床上,用手揩着额上的汗珠,半晌不说一句话。他的心好像要跳出口腔来了。许多可怕的影子还在他的眼前晃动。他觉得他从另一个世界里回来了。有什么东西在咬他的脑子,他双手捧着头在呻吟。

"仁民,你怎么了?你不舒服吗?"

吴仁民不回答,却用颤抖的声音问道:"志元,我还活着吗?"

"活着?当然。你活着,我们都活着,所有的人都活着。"

高志元粗声回答道。

"那么我怎么会梦游地狱呢?"吴仁民苦恼地问自己。他接着非常激动地说:"志元,我梦游过地狱了。我看见许多青年给剖腹挖心,给枪毙杀头,给关在监牢里,受刑,受拷问。

我看见他们也是血肉造成的。他们的父母妻子在叫号,在痛哭。我问别人,他们为什么会到了这个地步。别人回答说,他们犯了自由思想罪。真的,该死的青年。我正要这样说,忽然什么都不见了,我的眼前只有一片血海。我吓得惊叫起来,就这样醒过来了。我发觉我还是住在洋房里面过着小资产阶级的生活。我真是一个在安乐窝里谈革命的革命家。志元,我恐怖,我害怕,我害怕那梦里的我。"

"埃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仁民,你还是安静地睡吧。你太兴奋了。以后不要多吃酒。你看我现在也不常吃酒了。"高志元声音含糊地说了上面的话,又把身子翻向里面去睡了。

吴仁民走下床去打开窗户,把头伸到窗外大大地呼吸了一口气。他的心还在痛。他的眼睛润湿了。

弄堂里没有人影,也没有灯光。对面是一所花园。一株一株的树木在灰白光里显露出它们的茂盛的枝叶。草地上小虫悲切地叫着,像是在作垂死的哀鸣。一座洋房耸立在花园中间,像一座坟墓,关着它那永远不让人知道的秘密。再过去便是街市。但那里也没有一点声音,连小贩的叫卖声也没有。一切都死了。爱死了,恨也死了;享乐死了,受苦也死了;压迫死了,革命也死了。灰白色的光像一个大的网,掩盖了一切。只有他还活着,在整个城市里只有他一个人活着,活着来忍受热情的火焰的折磨。

"动呀。起来动呀。为什么老是躺着浪费时间?"他向着躺在他下面的花园、洋房、街市挥手,好像他立在群众的前面,从他的心里发出了这样的叫声。"动呀。起来动呀。只要一分钟的激烈的活动,就毁掉自己的一生也值得。爆发吧,像火山那样地爆发吧。毁灭世界,毁灭自己,毁灭这种矛盾的生活。"他又狂乱地挥起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