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吉早在没成为玄鹤的女婿之前就在一家银行上班。所以回到家时,经常是掌灯时分。这几日,他每天回到家马上就能闻到一股怪异的臭味。那通常是得了肺结核的病人躺在床上时发出的气味。当然,这种气味还没有夸张到会飘出门外。玄鹤得了这种一般老年人很少得的病。重吉穿着厚厚的冬大衣,腋下夹着公文包,经过玄关前的踏石[1]时,神经不由得变得怪异起来。

玄鹤的厢房里安置了一套床铺,不躺着的时候,他就靠在折叠好的被褥上小憩。重吉下班回来,脱下帽子和外套,一定是先去厢房露个脸,打个招呼“我回来了”,或问候一声“您今天觉得怎么样”。不过,他几乎没怎么踏进过厢房的门槛。一方面固然是担心感染上岳父的肺结核,另一方面也是觉得里面的气味实在是难闻。玄鹤每次看到重吉来向他请安,总是有气无力地答一声“哦”,或是简单说一句“回来了”。那声音因为太过于虚弱,听起来更像是喘息。重吉对于岳父这样的回应,偶尔也会为自己的冷漠感到内疚。可是,他真的不敢走进厢房。

问候过岳父之后,重吉接着去餐厅隔壁的房间去问候同样卧病在床的岳母阿鸟。阿鸟早在玄鹤还没有卧床——七八年前,她就不能自己上厕所了。玄鹤之所以跟她结婚,一方面是因为她父亲是一个大藩家的总管,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看上了她的美貌。虽然她年事已高,但眼神里的光华还在。此刻,她坐在床上认真地修补白足袋[2]的样子,跟一具木乃伊没什么区别。重吉同样对她丢下一句“妈,您今天觉得怎么样”,紧接着就去了六畳大的餐厅。

妻子阿铃如果不在餐厅,那就是和出生于信州的女仆阿松在狭小的厨房里干活。对重吉来说,别说是已经被收拾得整洁有序的餐厅,就连装有新式炉灶的厨房也比岳父、岳母的房间亲切得多。他是身为政治家父亲的第二个儿子。父亲大人曾经做过知事[3]。不过,与豪气干云的父亲相比,他的气质更接近于曾作为和歌诗人的母亲,十足像个秀才。这一点,从他温和的目光和细长的下颚就能看出来。重吉来到餐厅,马上脱下西装换上和服,优哉游哉地坐在长火盆旁边,点燃一根相对便宜的香烟,逗弄着今年刚入小学就读的独生子武夫。

重吉向来都是和阿铃、武夫一起围着矮茶几吃饭的,那时候家里的氛围总是很热闹。可是,这种“热闹”最近却变了味道,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很是拘束。究其原因,是一位叫甲野的女人造成的不便。甲野是专门被请来家里伺候玄鹤的护士小姐。尤其是武夫,即使有甲野在,也照样淘气。不,确切地说,正因为有甲野小姐在,他反而更淘气了。每当这时,阿铃就会故意蹙着眉,狠狠地瞪着武夫。然而,武夫只当什么也没看见,故意扒拉着碗里的饭,直冲她做鬼脸。重吉时常会读些小说,所以对武夫的淘气只当是小孩子想尽力表现自己作为男子汉的气概,并没有表现出特别大的不满,只是在一旁微笑着默默吃饭。

“玄鹤山房”的夜晚很安静。不要说每天很早就要离家去学校的武夫要早睡,就是重吉夫妇通常也在晚间十点左右就躺下了。只有甲野小姐在玄鹤的枕头边挨着烧得很旺的炉火旁坐着,瞌睡也不打一下。至于玄鹤——玄鹤偶尔也会醒来。然而,除了“热水袋凉了”或是“湿毛巾干了”以外,他几乎没有说过其他的话。在这间厢房听得最多的,就是竹丛的叶子发出的阵阵摇曳声。甲野在微寒寂静的夜里一直守着玄鹤,想着各种心事。她想着这栋房子里每个人的心思和自己的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