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赤光(第2/3页)

这回我去的是一家开在地下的餐馆。我站在这家餐馆的吧台前,点了一杯威士忌。

“威士忌?这儿只有Black and White[11]……”

我在威士忌里加了一点苏打水,然后一句话也没说,开始一小口一小口地饮着。旁边是两个看起来有三十多岁,像是新闻记者的男人,用法语在不时地交谈着什么。即使我背对着他们,也依然能感觉到他们投过来的视线。就像电波一样,百分百辐射到了我身上。他们确实知道我的名字,谈论的内容似乎与我有关。

“Bien……très mauvais……pourquoi……(真的……非常不好……为什么……)”

“pourquoi?……le diable est mort!……(为什么?……恶魔死了!……)”

“Oui,oui……d'enfer……(哦,是吗?…………地狱的……)”

我丢下一枚银币(那是我持有的最后一枚银币),决定逃到地下室外面去。在大街上夜风的吹拂下,我的胃痛稍许减轻了一些,也让我精神了很多。我想起拉斯柯尔尼科夫[12],突然有种什么都想忏悔的欲望。但是,那会使我自己之外——不!我的家人之外无疑也会发生悲剧。不仅如此,甚至我这个欲望是否真实都值得怀疑。如果我的神经像正常人一样坚强的话——就是基于这一点,我也非得去哪里旅旅行不可,比如马德里、里约热内卢、塔什干……

不久,一家商店屋檐下吊的白色小型广告牌,突然让我很不安。那是画着翅膀的汽车轮胎商标。乍一看这个商标,它让我想起了借助人工翅膀飞行的古希腊人。他虽然一开始飞上了天空,但那对翅膀却被太阳烧毁,最终坠海而亡。去马德里,去里约热内卢,去塔什干……我不能不嘲笑我的梦。同时,亦不能不思考被复仇之神追赶的俄瑞斯忒斯[13]。

我沿着河岸走在黑暗的马路上,忽然想起住在郊区的养父母。养父母当然期待我回去。恐怕我的孩子们也——然而我一回去,我又害怕面对某种束缚我的力量。波浪翻滚的运河上,横靠着一艘大船。船的底部倾洒出一丝微弱的光亮。想必船舱里有男男女女那么几个人在一起生活吧,他们或彼此相爱或彼此憎恨……一时之间,我的内心再次唤起战斗的热情,威士忌引发的醉意越来越明显,我赶紧朝着之前的饭店走去。

我坐在桌前,继续看那本《梅里美书信集》,不知不觉中,它给了我生活的某种动力。然而,当我了解到晚年的梅里美做了新教徒时,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他戴着面具的样子。他也是像我们一样行走在黑暗中的人。黑暗中?——《暗夜行路》对我来说开始变成一本恐怖的书。为了摆脱这种令人不快的忧郁,我又开始翻看《法朗士书信集》。看着看着我发现,这位近代的牧羊神也背负着十字架……

大约一小时后,服务生来到我的房间递给我一摞邮件。其中一件来自于莱比锡一家书店,要我写一篇名为《近代的日本女性》的小论文。他们为什么特意找我写这样的小论文呢?不仅如此,这封英文信上还附加了一句手写的话:“即使您的文章就像只有黑白色再无其他颜色的日本女人肖像画,我们也会欣然接纳的。”看着这行字,我想起一种名为“Black and White”的威士忌。我瞬间将此信撕个粉碎。然后,我随手又拆开一封信,拿着黄色的信纸看起来。我发现自己并不认识这封信的作者,才看了两三行,就被对方那句“您的《地狱变》……”搞得气不打一处来。拆开的第三封信是我外甥寄来的。我终于可以暂时缓一口气,认真看他写的家务上的问题。然而,看到最后几句,骤然将我击倒。

“给您寄送再版的歌集《赤光》……”

赤光!我觉得自己在冷笑,赶紧跑到房间外避难去了。走廊外空无一人,我一只手扶着墙壁,勉强走到楼下大厅。我找了个椅子坐下,将香烟点燃。不知为什么,香烟是airship(我到这家饭店住下以后,只抽star)牌的。人工翅膀再次浮现在我眼前。我招呼对面的服务生过来,拜托他帮忙买两盒star。可是,如果服务生说的话可信,那就是偏巧只有star暂时缺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