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4一片

两人目光相触,都有一瞬间的怔然。

七娘子咬着唇咽了咽喉头梗塞,才款款施礼,“连世叔。”

连太监摆了摆手,踱到七娘子身边,同她一道观赏起了这华美的绣品。

“这副绣屏,是当年你父亲贺先帝四十大寿的礼物。”他的声音到底含了一丝阉人特有的尖细。“先帝在世时,每逢寿辰,是一定要取出来亲自赏玩的。直到龙驭上宾之后,我费了好些手脚,才从内库里淘换出来,到手也不过三年。”

阉人们穷苦,手脚干净的并不多,只是要偷也都是捡好脱手的小件,这样张扬的大件,只怕也就是连太监这样有本事的大太监,能想办法淘换出来,私室收藏了。

七娘子又踱到了板壁边上,一张张绣品看过来,果然也都是九姨娘的手笔。凸绣法虽然后来为纤秀坊所得,但毕竟和九姨娘亲手绣出来的成品有明显差异,像七娘子这样随侍在九姨娘左右,得过她几分真传的知情人,自然是一眼就能分辨。

只是这一间屋子里的大小绣品,就不下百件。

七娘子只觉得喉头梗塞、胸中块垒,随着她的每一眼而渐次增强:看着这间屋子,就像是看着九姨娘的一生。尽管她已经入土多年,但在这间屋子里,在她一生的所有作品中,那个很少有人见到的,对自己的手艺有绝对信心的,抱着无限的希望与盘算的少女,却似乎又活了过来,在这些精致的作品后,对每一个参观者盈盈微笑。

她快步踱回了金龙破海大屏风前头,气息甚至已经有些紊乱。

“这是她在苏州绣的最后一副大件。”七娘子瞪着眼前的鹅黄锦缎,涩然开口。“没有多久,她就有了身孕……然后便去了西北。”

这屋中的所有绣品,都是九姨娘在生育之前所作。那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正因为此,在一针一线后头浮现的,是一个快乐的少女乃至少妇……

而七娘子所熟悉的,却是一个已经被生活压垮的失败者。

她从来不知道,回味起九姨娘当年的甜,会让她的心头这样苦涩。

连太监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你娘亲在西北的那些作品,不过是按寻常绣帕的价钱卖的,到手的人,也就并没有太珍惜。这些年来我着意搜寻,所得无几……不知为什么,我也很不愿将它们陈列进来。”

这位中年人的语调里就多了几分苦涩,“我毕竟年纪大了,纵使大错已经铸成,回头再看的时候,却总还是愿意想到她最好的模样。”

七娘子首次别转过头,直直地看进了连太监眼底。

连太监也正看着她,但他的眼神却是虚无的,他似乎想要透过七娘子的脸庞,去追寻另一个已经不在世上的人,这眼神里的哀痛,浓得再也化不开。

七娘子一下就觉得有些窒息。

“世叔见我。”她猛地转过身,不敢再看那精美的工艺品。“总不是只为了给我看一看这些……”

她慌乱地冲着这满室活生生的回忆挥了挥手。“这些过去的伤痕。”

连太监的视线依然没有放松,然而七娘子自己知道,她与九姨娘、大老爷都生得不像,在西北的时候,九姨娘就常常说——

“你就只有眼睛像我!”九姨娘的神态是快乐的,手中活计不停,面上却难得地现出了笑容。“从小我眼神就亮,要不是这些年做多了绣活,眼水干了这眼神才昏黄起来。要不然啊,也是水淋淋的,人家说,就像是两泓陆羽井!”

“你就只有眼睛像她。”连太监伸出手,然而那手指没有触到七娘子的脸颊,就又放下了,他推后了几步,好像这未完成的一触,已经灼伤了自己的指尖。“就像是井水……清粼粼的……”

他的声音里已经有了一丝颤抖。“总要到这么多年之后,才知道年轻时太不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