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人比人(第2/9页)

这时王科长已走了过来,脸比他更红,眼睛里水汪汪的,简直泪珠要夺眶而出。他见着亚雄勉强装笑,点了个头道,“活该!我是自取其辱。我毕业之后,能去摆个纸烟摊子最好,若怕有辱斯文的话,到小学里去当名教员,大概也不难,为什么向这个大门里走!我已口头辞职了,现在立刻写辞呈。”他说着已走进屋子来,鼻子里哼着,冷笑了一声,然后坐在他的位子上去。

亚雄走过来,顺手带上了房门,低声道:“算了,科长,我们的头儿是这股子劲!王科长道:是这股子劲,把我当奴隶吗?区先生,你是老公事,怎么样的上司,你都也看见过,自己谈革命,谈民主,谈改变风气,而官僚的排场,比北洋军阀政府下的官僚还要大,这是怎样讲法!我并非不坚守岗位,半途而废,但是要让这班大人物,知道我们这当小公务员的,不尽是他所说的饭桶那样。我们应当拿出一点人格,抗议这侮辱。可是我当面还是和他很恭顺的口头辞职,免得又有了妨碍公务之罪。现在我立刻再书面辞职,无论准与不准,递上了呈子立刻……”亚雄向他摇摇手笑道:“科长,你的处境我十二分同情,可是人家闹意气,我们犯不上闹意气,事情不干没有关系,万一他给顶帽子你戴,你吃不消呀!再说,重庆百多万人,哪里不是挤得满满的,辞了这里的科长,未必有个科长缺等着你,生活也应当顾到吧?”

王科长已经摆开了纸笔预备起草辞呈,左手扶了面前一张纸,右手将半截墨只管在砚池里研着,偏了头听亚雄说话,亚雄说完了,他既不回话,也不提笔,老是那个姿态,在砚池里不住的研墨。亚雄见他脸色红红的,料着他心里十分为难,便道:“这事不必定要在今天办,明天不晚,后天不迟。”王科长摇摇头道;“明天?后天?后天我就没有这勇气了。千不该,万不该,去年不该结婚。如今太太肚子大了,不能帮我一点忙。家庭在战区,还可以通邮汇,每月得寄点钱回家。重庆这个家里,还有一位领不到平价米的丈母娘。这一切问题,都逼得我不许一天失业,其实失业是不会的,摆纸烟摊子,拉车,卖花生米,我都可以混口饭吃,可是面子丢得大了。我丈母娘总对人夸说,她女婿年轻轻的就当了科长,她觉得很风光呢,却没有知道人家骂我饭桶。”说时,他还在研墨。亚雄还想向他规劝两句,勤务进来说,“刘司长请。”他放下了墨,跟着勤务去了,这是司长要向他询问一件公事,约莫有二十分钟,王科长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把面前摆着的一件公事仔细阅看。亚雄偷看他,料着已是无条件投降,什么也不用提了。屋子里静悄悄的,空气里含着一分怨恨与忧闷的气味。亚雄心里头倒着实憋住了一腔子苦水。到了下班吃午饭的时候,自己一日气跑到亚英旅馆里,却见门上贴了一个纸条,上写:“宏业已到,我们在珠江酒家和他接风。雄兄到,请快来。”他向那字条先笑了一声道。“还是他们快活自由。”说毕,再也不耽误,立刻赶到珠江大酒家。那帐房旁边的宴客牌上,已写了“区先生兰厅宴客”一行字。他心想,为香港来的人接风,就在乎广东馆子这一套排场,这必是二小姐要壮面子,好在她丈夫面前风光风光,阔商人就是当代的天之骄子,一切和战前一样。他一面想着,一面向楼上走。

这珠江大酒家是重庆的头等馆子,亚雄虽然也来过两次,那不过是陪朋友来吃早点,在楼下大敞厅里坐坐罢了。楼上的雅座,向来未曾光顾过,今天倒是第一遭阔这么一回,由伙计的指引到了雅座门口,早听到林宏业在屋子里的哈哈笑声。他正说着:“……拿出一百五十万来,这问题就解决了。”亚雄不免暗中摇了摇头。二小姐在屋子里先看到了,笑道:“大哥来了,让我们好等!”亚雄走进去时,看见这位妹丈穿了一套英国式的青色薄呢西服,头发梳得乌亮,圆圆的面孔,并没有风尘之色。他迎上前来握着手道:“你好。”亚雄笑道:“托福,躲过了无数次的空袭。力二小姐替他接过帽子,挂在衣钩上,笑道:宏业给你带些东西来了,就有一顶好帽子。”亚雄道:“那自然,我们重庆人总是要沾香港客的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