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正当研究便是人(第2/4页)

因此,当这样一个人在晚年身患绝症之时,来日有限的现实会使残留的生命更加明亮。于是,墨里·施瓦兹人生的价值在绝症的摧残里闪闪发光,如同暴雨冲淋以后的树林一样焕然一新。在这最后的时刻,这位老人对时间的每一分钟的仔细品味,使原本短暂的生命一次次地被拉长了,仿佛他一次次地推开了死亡急躁不安的手,仿佛他对生命的体验才刚刚开始。他时常哭泣,也时常微笑,这是一个临终老人的哭泣和微笑,有时候又像是一个初生婴儿的哭泣和微笑。墨里·施瓦兹宽容为怀,而且热爱交流,这样的品质在他生命的终点更加突出。他谈论心理建设的必要性,因为它可以降低绝望来到时的影响力;他谈论了挫折感,谈论了感伤,谈论了命运,谈论了回忆的方式。然后他强调了生活的积极,强调了交流的重要,强调了要善待自己,强调了要学会控制自己的内心。最后他谈到了死亡,事实上他一开始就谈到了死亡,所有的话题都因此而起,就像在镜中才能见到自己的形象,墨里·施瓦兹在死亡里见到的生命似乎更加清晰,也更加生机勃勃。这是一位博学的老人,而且他奔向死亡的步伐谁也赶不上,因此他临终的遗言百感交集,他留下的已经不是个人的生命旅程,仿佛是所有人的人生道路汇聚起来后出现的人生广场。

墨里·施瓦兹一直在对抗死亡,可是他从来没有强大的时候,他最令人感动的也是他对抗中的软弱,他的软弱其实是我们由来已久的品质,是我们面对死亡时不约而同的态度。他的身心全部投入到了对自己,同时也是对别人的研究之中,然后盛开了思想之花。他继承了西塞罗的心酸,当然他思想里最后的光芒不是为了找个难题锻炼思维,确实是出于深刻的信念,这样的信念其实隐藏在每一个人的心中,墨里·施瓦兹说了出来,不过他没有说完,因为在有关人生的话题上没有权威的声音,也没有最后的声音,就像欧里庇德斯所说的“上帝的著作各不相同”。于是在结束的时候,墨里·施瓦兹只能无可奈何地说:“谁知道呢?”

然而,墨里·施瓦兹的人生之路至少提醒了我们,让我们注意到在巴诺哈所指出的两条道路,也就是个人的道路和历史的道路存在着平等的可能。在巴诺哈所谓的时代的“真实事迹”的对面,“安安静静”的个人经历同样有着不可忽视的重要性,而且这样的经历因为更为广泛地被人们所拥有,也就会更为持久地被人们所铭记。墨里·施瓦兹的存在,以及他生命消失以后继续存在的事实,也说明了人们对个人经历的热爱和关注。这其实是一个最为古老的课题,它的起源几乎就是人类的起源;同时它也是最新鲜的课题,每一个新生的婴儿都会不断地去学会面对它。因为当墨里·施瓦兹的个人经历唤醒了人们自己经历的时候,也就逐渐地成为了他们共同的经历,当然这样的经历是“安安静静”的。与此同时,墨里·施瓦兹也证实了波普的话,这位启蒙主义时期的诗人这样说:“人类的正当研究便是人。”

墨里·施瓦兹年轻的时候曾经为到底是攻读心理学还是社会学而犹豫不决,“其实我一直对心理学很有兴趣,不过最后因为心理学必须用白老鼠做实验,而使我打了退堂鼓。”内心的脆弱使他进入了芝加哥大学攻读社会学,并且取得了博士学位。在一家心理医院从事研究是他的第一份工作,他明白了心理学并不仅仅针对个人,社会学也并不仅仅针对社会。他的第二份工作使他和阿弗列德·H.施丹顿一起写下了《心理医院》。此书被认为是社会心理学方面的经典之作。这是他和他的朋友在一家非传统的精神分析医院的工作成果,也是他年轻时对心理学热爱的延伸。《心理医院》的出版使他获得了布兰代斯大学的教职,一干就是三十多年。他是一个勤奋和成功的教授,虽然他没有依塞亚·柏林那样的显赫名声,可是与其他更多的教授相比,他的成就已经是令人羡慕了。对生存处境的关心和对内心之谜的好奇,使墨里·施瓦兹在60年代与朋友一起创建了“温室”,这是一个平价的心理治疗机构,用他的学生保罗·索尔曼的话来说——“他认为那里是他疗伤止痛的地方,开始是哀悼母亲之死,最后则是为了身染恶疾的自己。”墨里·施瓦兹似乎证实了因果报应的存在,他最初在一家心理医院开始自己的研究,随后又在一家精神分析医院与阿弗列德·H.施丹顿共事,又到“温室”的设立,最后建立了“死亡和心灵归属”的团体,墨里·施瓦兹毕生的事业都是在研究人,或者说他对别人的研究最终成为了对自己的研究,同时正是对自己的不断发现使他能够更多地去发现别人。因此当他帮助别人的内心在迷途中寻找方向的时候,他也是在为自己寻找出路,于是他知道了心灵的宽广,他知道了自己的内心并不仅仅属于自己,就如殊途同归那样,经历不同的人和性格不同的人时常会为了一个相似的问题走到一起,这时候一个人的内心就可以将所有人的内心凝聚起来,然后像天空一样笼罩着自己,也笼罩着所有的人。晚年的墨里·施瓦兹拥有了约翰·堂恩在《祈祷文集》里所流露的情感,约翰·堂恩说:“任何人的死亡都使我受到损失,因为我包孕在人类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