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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6月8日

再看看茨威格

我最近迷上了色彩,把茨威格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译林出版社2003年再版)带回家,完全是因为它鲜艳的封面诱惑了我。这本书我早就有,而且对它满怀敬意,因为我就是读着这本书开始写小说的。在很多作家把茨威格原有的文学影响挤到一边时,我一直默默珍爱着他,把足够的敬意留给他。有时候我也想,我这样对他是不是过于感情用事了。但这次重读,发现茨威格还是值得尊敬的,也许他的文学趣味有些老化,但他的文学能力绝对不容置疑。

这是一本中短篇小说集,里面收录了作家一些名篇,像《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热带癫狂症患者》、《家庭教师》。尽管现在我对文学的欣赏力比二十年前“品位”高得多,就感受力来说又明显麻木多了,但这次重读仍然叫我震惊,让我佩服。他小说有种少见的令人窒息的文学密度和强度,随便读一篇都使我强烈地感到作家内心极其的丰富、敏感、脆弱、善良,而这些是一个作家最重要的。我相信作家是靠内心生活的人,内心寡淡的人当作家属于先天不足。现在我认为,茨威格在被我们淡忘,不是他小说也不是我们的文学能力出了问题,而是我们耐心出了问题。卡夫卡说,他因为没有耐心被逐出了天堂,因为没有耐心,他永远无法返回天堂。

2004年3月25日

此文给C(两题)

C的奇思

多少年来,C一直在思寻一种东西,这东西的特点是:没有自己的诞生时日。人们告诉她,具有这般特征的东西人世间是没有的,她漫长而痛苦的寻找也让她领悟到了这点。空中、地上、地下、海底,生存着无数的生灵万物,可要从中找寻出一样她思念的东西——没有诞生时日,却令她感到是那么困难。

也许要使某一做到无穷无尽,变成一种永恒和无垠——就像时间和罪恶,并不是不可想象的,所以人类也不乏这样的追寻者,比如德国物理学家孜孜不倦的永动机,中国古人梦想长生不老的仙丹,博尔赫斯笔下的无垠的书——沙之书,等等,不一而举。但要使某一做到没有起始,没有诞生时日,这似乎连想都是不可想象的。这种可怜的野心勃勃的愿望,我们也许只能在《囡书》中看到。但《囡书》,谁都知道,这是一本荒僻的书,它从来只有一本,而且只有一人能解读,而此人早已尸烂。所以,《囡书》就像一把特殊的、只配有一枚子弹的枪,当这颗子弹砰的一声穿出枪膛后,枪身也就像被子弹击毙者一样,成了一块报废的尸物。有人说,你想读懂《囡书》,这本身就是一件困难而又困难的事,也许要比创造没有起始、没有诞生时日的某一不会容易一点。这么说来,C的愿望确实是稀奇的:惊世骇俗,不可理喻,甚至要叫人笑掉大牙。因为,这确实太荒唐了!

坦率说,C在寻找的开初就相信,她要寻找的是一种世上没有的东西,她为此而作的努力也将永无结束之时:每一次寻找都不可能是最后一次。没有生,哪有长?这似乎只是一个鸡与鸡蛋的问题,作为一个读过上千册书的人,C知道去找寻一只非鸡蛋而生的鸡的艰难性和荒谬性。而C之所以仍要去找寻,也许是出于强烈的个人需要,也许是对远在星辰之外的运气的一种迷信。C就像赫拉斯笔下的孤独的少年,不喜欢闹闹热热和各种机械的声音,只是喜欢沉溺于豹子式的胡思乱想中(把自己隐蔽一隅),满足于以抽象的观念占有窗外的种种世故人情。说来你也许不会相信,在冥冥幽思中,C常常看见天空中飞舞着纷纷运气,它们像空气一样流动、沉浮,并且和空气共同酝酿风雨和天空的各种颜色、声音、形状。而纷飞的运气中,有一部分并不像汗水、血液一样是从人体毛孔和血管中流出的,而是自遥远的星辰之外像流星一样跌落人间的,它们的特点是来无踪、去无影,中间没有可以捉摸和推敲的联结活动与改换变化:不可期望,不可争取,就像闪电,是天体的一道喷嚏;又如梦中之梦,是大脑的某种神奇。它们的效力也是神奇无比的。在清代学者陈元龙的《格致镜原》中,有两个半的页码对这种运气做了某种神性的解析和论证工作。他认为,人们一旦拥获了这种运气,便可以创造类同使绵羊变成狮子或狮子变为绵羊的奇迹。有人说,伽利略正是依靠这种运气才看到了天体的真实(羊眼变成了狮眼),同时也是这种运气使他最后落得了焚身的结局(狮子又变得像一只绵羊一样懦弱无能)。而秘密的亚德利博士据说也是在这种运气的指引下,在十几年后的一个梦中获得了开启老枪密码的钥匙——它飘扬在天际之外,而且像一根银色的发丝一样细微而且蔽目。我痴爱的一位英雄作家博尔赫斯,他的神奇和博大已使我感到迷惘和内疚,然而他却还在用毕生的精神追求另一种神奇就是:他渴望获得这种远在星辰之外的运气,从而完成他梦中的事业:让一个故事演变成无穷无尽的故事,可以世代相读,而且还读不完。读过《沙之书》吗?这是走入博尔赫斯的渴望——对一本无垠之书的渴望——的最好通道,它非常短小,但我们不可能因其短小而感觉不到博尔赫斯的心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