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之二十 舞阳(第4/5页)

燕莲华笑完,又伸手取了包点心,丢在莲见手里:“你再想想?”

莲见沉吟了一下,闭了下眼睛,再睁开的时候,眼底有了一线了悟:“东宫生就傲骨。若他不是东宫,必然视此诏令为粪土,但他是东宫,他就必然会回来。因为这是他的责任。”

陆鹤夜承担责任,并不是因为理想,而是骄傲。

那个看起来风雅无双的青年,从不曾逃避过自己的责任。

陆鹤夜挺直脊背,一路行来,事关骄傲,即便前面是无底深渊,他也只会端正衣冠,肃然前行。

不,正是因为没有理想,才会如此慨然赴死吧。

因为骄傲太过,而又没有可以与之抵消和妥协的理想,所以一意孤行。

“原婉容也是这么认为的。”燕莲华轻声道,手里的扇子慢慢开合,泥金泥银,灿烂无边。

莲见仿佛想到了什么一般看向燕莲华,对方对他一笑。

“不然你以为她为什么硬要给陆鹤夜冠上东宫之位?”

燕莲华说的时候优雅含笑,而莲见只觉得发冷。

陆鹤夜接到诏书的时候,正是黄昏。

他立在山巅,面前夕阳如血,松风如涛,快要迈入而立之年的年轻皇子没有束冠,漆黑长发柔顺地披在素色的袍子上,如同黑夜流过月光色的河。

长久侍奉鹤夜的老神官站在他身后,长久地凝视他,心底说不清是惘然还是别的什么。

他侍奉他多久了呢?老神官慢慢想着,一向精于计算的头脑在面对这个问题的时候,计算了一会儿,才得出结论。

十八年了。

整整十八年。

遇到陆鹤夜的那一年,丙午三月,天下尽春。

彼时有梨花满地,碾作春泥,枯干的花枝在廊下篝火里森森摇曳,映在巨大而洁白的月里,仿佛是浸在月海里的珊瑚,几乎不祥的美丽。

那个送入神庙修行的皇子就站在月亮地里,漆黑柔软的发在耳畔结着童鬟,仰头望着梨树的样子,仿佛会被梨花带走一般。

他转过头来,对自己微笑。

然后小小的皇子慢慢长大了,长成清俊的青年,总是走在他前面,回头对他微笑。

他坚信陆鹤夜能带他看到最终的风景。

十八年来他从未怀疑过。

然而他现在迟疑了。

老神官发现,这么长这么长的时间,他从来不知道,这前进路上的一切,之于陆鹤夜,到底是怎样的风景。

他看到的是他尊奉的皇子登上御座,煌煌盛世,那么陆鹤夜看到的,是什么呢?

就在刚才,诏书到达,所有人都力劝陆鹤夜不要回去,年轻的皇子只是一笑,便潇潇洒洒地离开,一言未发。他跟了出来,站在陆鹤夜身后,本来笃定他不会回去自投罗网的,现在,却不敢确定了。

不安随着沉默四下蔓延。

“请问殿下在看什么?”长久的不安之后,老者极其难得地主动询问。陆鹤夜没有看他,只是凝视着前方一望无际的山川森林。

风簌簌地响,有归鸦夜鸟飞过,振翅的声音都是凄凉。

过了不知多久,陆鹤夜才慢慢开口:“虚无。”

说罢,他转身而去,与他最忠实的幕僚擦肩而过。

那一瞬间,老神官很清楚,他无力回天。

他和他的主人所看的,从来不是一样的风景。

东宫接奉敕令,于当日折返回京。

他回京的当日,正是十月上亥之日,永顺帝带着纤映在内藏寮供奉亥子饼,以祈百病祛除的时候,陆鹤夜的太子仪仗慢慢行进了京城。

在朱红步辇驶上朱雀大道的一瞬间,杀气腾腾的兵卒们立刻包围了辇车。

森寒刀枪反映日光,于车壁上漾出一层一层水波一样的纹路,马车里一声轻笑,一只握着泥银扇子修长白皙的手伸了出来,扇子清脆一合,徐徐挑开帷幕。

那一瞬间,曾经的大司祭长,如今的东宫,衣是黄丹禁色,金冠广袖,似笑非笑,眉目之间清华优雅,容止摄人得近乎妖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