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柳秋莎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邱云飞在写检查的日子里,显得很痛苦。每天晚上他都要坐在桌子前发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邱云飞学会了吸烟,邱云飞就坐在灯影下的烟雾中。

这时的柳秋莎已经上床躺下了,她见邱云飞还没有上床的意思,便喊:你还睡不睡觉了?

邱云飞不答话,面对着白纸,一副不知如何下笔的样子。他该说的话已经说了,每次的检查都不能让人满意,他真的就不知如何下笔了。

这时,柳秋莎就披着衣服起来,走到书房里,见邱云飞痛苦的样子就说:云飞,咱不写了,这不是折磨人吗?

邱云飞就无助地说:不写行吗?

这时的邱云飞显得一下子老了好几岁。柳秋莎看着邱云飞的样子就有些心疼了,她伸出手摸邱云飞的头发,灯下,她发现邱云飞已经有不少白头发了。

柳秋莎的心就颤了颤,她说:老邱哇,你都有白头发了。

邱云飞想笑一笑,可他笑出的样子却像哭。柳秋莎受不了了,她抢过邱云飞的笔,又关了灯说:咱不写了,他们爱咋的就咋的吧。

俩人上了床,却都没了睡意,望着天花板愣神、发呆。

邱云飞突然说:要不,我说回真话吧?

柳秋莎就惊怔地望着邱云飞。

邱云飞又说:每次说假话,我这心都快憋炸了。

柳秋莎又问了一句:那你有没有想到后果?

邱云飞:大不了开除我军籍,那样子,也比现在好受。

柳秋莎什么也没说,一把抱住邱云飞的头。

俩人好久没这么紧密地靠在一起了,柳秋莎伸手关了灯。从延安到现在,俩人合合分分的,后来三个孩子相继出生了,她忙,他也忙。每天忙得很晚才能在一起,那时,他们已经困了,甚至都来不及认真地看对方一眼,便沉入了梦乡,第二天一早,他们又接着忙了。忙了一天,又忙了一天,孩子大了,生活流走了,他们突然发现,他们都有白头发了。

柳秋莎就说:老邱,有时我也真想回老家,过几天宁静的日子。

邱云飞没有说话。

柳秋莎又说:咱们都快老了,还没有过几天清静的日子呢。

邱云飞还是不说话。

柳秋莎还说:以前,我可从来没想过,要过现在的日子。那时我想,在靠山屯,有两间房,一头牛,安安静静地过日子,我就知足。

柳秋莎神往着,这一阵子,她真的很想“家”,想靠山屯,那里埋着父母,还有她童年的记忆。有时,她在梦里回了老家,站在夏日的山冈上,那里满山都开满了野花,她似乎又回到了童年,满山追逐着蝴蝶,还留下了一串串童稚的笑声。有时,她在梦境里醒了过来,会长时间地睡不着,就那么呆呆地望着黑暗,想像着靠山屯的日子。如果,自己和邱云飞去过那样的日子会怎么样呢?现实让她无法去想像。

结果,就在这时,邱云飞出事了。

他写了一份真情告白书,告白书的题目是:《我党我军要往何处去》。在告白书里,他真情实感地为党和军队担忧,为国家担忧,当然,他对当下所发动的“文化大革命”也提出了深深的质疑。

他先是把这封告白书交到了学院的党委,接下来他就没事似的回到了办公室,他把该说的话都说了,反倒落得一身轻松。他知道,他再也不会为每天写检查而绞尽脑汁了。

那天下班回来,他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柳秋莎在厨房里做饭,他还吹着口哨到厨房里站了站。

柳秋莎不明真相地问:你的检查过关了?

他没说什么,只是笑一笑。

结果,事情就弄大了。学院“革委会”火速把那份“真情告白”上报到军区革命委员会。后果,便可想而知了。处理邱云飞的文件一层一层地传达下来——邱云飞现在的觉悟和认识,不可能在部队工作了,他对革命很迷惘,甚至当了革命的逃兵。逃兵,部队是绝不能容忍的。于是,文件上说:开除邱云飞的党籍、军籍,到“五七”干校劳动改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