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 荒林首都师范大学教授(第2/6页)

当然自我并不是一个可以一下抓住的东西,这就是它的难度。通常人认为自我是一个世俗的表面的东西,这是中国人的习惯,根本没将自我当作一个精神世界看待。自我必是一个漫长的开掘过程,一个通道,在看不见的灵魂世界里,在人的丰富的潜意识之中,在数量化的物质世界另一边。

问:在邓晓芒的著作里,自我是一个哲学起点,从虚无出发。这也是西方哲学的思考点,所谓“我思故我在”,自我是存在的维度,是自己对自己在世的领悟和实践。在汉语的通常用法里,自我却被认为是自私自利的,“那个人太自我”指其行为的不利他特征。

答:中国传统文化认为“人之初性本善”,可是人性并非善恶两极,人性是一个矛盾,每个人身上都有善有恶,追求自我就是化恶为善,将肉欲转化为精神。认为自我就是为自己,这是表面的、世俗的、肉体的欲望层面的话题。在另一个层面上,“人之初”就是想知道自己是谁,就面临了一个生命的自我的问题。这个层面上我们的精神文化很不发育。

问:邓晓芒提出启蒙自我,也就是要引入这一个关于自我的新的维度。在这一个新的思维方式中,自我是一种通过对世俗、肉身存在的反思来取得的,自我是一种在世意义的寻求,是一种哲学意义上人的存在的意识,不仅是传统文化中伦理上的人与人的关系,更重要的是人与自己的关系,换一种说法就是躬身自问“我是谁,我怎么样”的问题。

答:所谓自我就是我在世俗中要怎么样就不能怎么样,总是错的,被强力牵制的。和一般人说的,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恰好相反。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我,恰恰是没有自我的表现。

问:一个为所欲为的人和一个受到种种限制的人相比,在自我的角度,后者也许比前者更胜一筹,因为在限制和被迫里他有可能去反思存在、处境,而为所欲为者最缺乏的正好是存在意识。可是你说,一个个体的人怎样才能启蒙自我?

答:反思自己的世俗生活和肉体。

问:邓晓芒先生认为鲁迅是有自我忏悔精神的,而中国的许多知识者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因为他们自己很有精英意识,觉得可以启蒙大众,自己是大众的火种,哪有什么阴暗。

答:他们总以为鲁迅是爱骂别人的人,但鲁迅诅咒自己,有自我忏悔精神,他说封建礼教吃人,他自己也吃人。他是唯一说出自己吃人的人,与那些瞒和骗的人不同。那些瞒和骗的人,首先是骗自己,不去反思自己,用传统的东西化解内心矛盾,动不动就天人合一,世外桃源,“老百姓写作”,其作秀程度令人反胃。问:不敢正视内心矛盾就不会有自我忏悔精神。是不是我们的文化传统善于化解内心矛盾?

答:不重视个体,更不会认清个体内部矛盾是什么,不认为人性是矛盾构成的。哪怕在老庄那儿也看不到人。人变蝴蝶,蝴蝶变人,一片糊涂,不可知,里面没人,人和物没区别,简化了人的内心,也简化了贬低了物,这样当然可以化解内心的矛盾,可以游戏人生。从西方来的个体精神的价值,是无中生有,是从生命力的冲动生出有来,从人性、人的生命中生出天马行空的灵魂,生出不同于物的自我。

问:听说你在网上说中国文学缺乏幻想的传统?

答:是。得到许多年轻网民支持。缺乏理性,缺乏幻想的传统。有理性就有幻想,没有理性也没有幻想。

问:为何理性与幻想二位一体?

答:因为这是人性的基本结构,人性要冲破理性的钳制就会发挥幻想,理性反弹出幻想。一般中国人理解为理性是消灭幻想的,其实人作为一个人,高贵的是理性,理性才可反弹出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