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 施叔青 香港作家(第4/5页)

残:现代主义都是即兴的。卡夫卡的《城堡》就是即兴,写完了还不知道搞什么东西,几十万字。

施:你不以为他是在演绎一套理念?

残:这是后来评论家硬套进去解释的,他的作品可以上升到哲理的高度,并不是由于思索,而是来自内心情绪的积累。

卡夫卡非常随意,《城堡》一下扯到这里,一下扯到那里,结尾续了三次,结不了,就算了。

施:卡夫卡的《审判》《变形记》绝不是凭直觉即兴写的。

残:那点哲理!(嗤之以鼻)那么大一个文章,说明一个那么简单的哲理,人人都能说得出来。

韩:她在这个方面比卡夫卡更前卫。

施:卡夫卡的文学为人类打开了一个窗口。比较起来,你的意象跳跃、零碎,卡夫卡的却扣得很紧,如果说你是点,卡夫卡是线。

残:他的窗口主要来自非理性的力量。

我写些人在黑暗中摸索,相互之间贴近的感觉,没有情节,情节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情绪的贯通,从《苍老的浮云》《黄泥街》《种在走廊上的苹果树》,还有最近这个长篇,情绪上都是一贯的,刘××读了长篇《突围表演》,说像读论文一样,二十三万字,写了整整一年,情绪从头到尾贯通。

我不同意你说我的作品零碎。

施:短篇是零碎的意象组合……

残:每一个短篇都是一股小一点的情绪,都很贯通。稍微一偏,能看出来,有时想偷懒,没提那么高,写出几千字全部删掉。

回到我原来的样子

残:现代主义文学与技巧无关,反正到了这个程度,有很多话要说,随便找个借口把它发挥,最重要的是心里有没有这个东西。

施:想说的和借口结合起来……

残:成功的时候就是这样,找不到只好放弃,重要的不是写什么东西,而是在一种什么样的状况去写。

施:据评论者的分析,你心里的“东西”就是现代人基本的焦虑感,从而窥测到人类生存的困境和人性的弱点……

残:刚完成的长篇《突围表演》,所有的人都在突围,包括我自己,写这二十三万字也是突围,老要和铜墙铁壁较量一下,老突不出去,每个人都要表演一番。现在我愈搞愈怪,内心更走极端,很少有人能进去。愈抽象,在语言上却愈来愈平易。我跟那些人说愈来愈明朗,那是骗他们的。

不过,一个人性格有很多方面,我是想与现实作对,回到我原来的样子,字里行间后面,可能就是儿童的形象,没有观念,愈是恐怖、奇异,愈受吸引。

施:所以蝎子、蚯蚓、蜈蚣等经常在你小说里出现,评论者借此发挥……

残:我喜欢挪威画家蒙克,我觉得很美,有些气质跟我接近。写这些动物是表现一种意境,写的时候无所谓美丑,用小孩的眼光,觉得奇特、有意思。

韩:耳朵长出桂花树,枯树长着人的头发……这些意象怕不怕有枯竭的时候?

残:暂时还不会。

施:你觉得可能在作品中重复自己吗?

残:《苍老的浮云》《黄泥街》两个中篇有一些重复。我力图要求自己每一“批”作品不重复,实际上还是免不了。我是以更高的层次来重复自己(指形式上、感觉上的),每一次得到一次新生。

施:突破、新生的准备功夫是——

残:时间。

施:时间?你自己承认不是时时刻刻把创作放在心上。

残:我是不想。但隔一段时间回去写,就自然有所不同。可能我特别敏感,不断在变。

韩:她好像一口井,总是淘不尽。

残:暂时是这样。以后会淘尽,我的创作一定在四十岁以前,精力最旺盛的时候。

施:有一天枯竭了,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