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和“好的”(第2/4页)

显然,柏克哀惋的不单单是法国王后的香消玉殒,更是那个属于他的生活世界——如骑士精神、贵族生活等等一整套行为系统和情感模式——的烟消云散。1927年6月2日,国学大师王国维在颐和园的昆明湖投湖自尽,陈寅恪评论其为“文化殉节”,所谓“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现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则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迨既达极深之度,殆非出于自杀无以求一己之心安而义尽也”。

好的东西总是相对于一个特定的参照系,在人文世界里,这个特定的参照系常常以第一人称的形式出现——“好的东西”就是“对我(们)而言是好的”。“我的”与“好的”之间的关联性,在柏克和王国维这些处于历史转折处的文化人这里,显然要比敝帚自珍来得更加深沉和厚重。

每个人都有许多张面具,个体的自我认同会随着情境的变化而变化。一个哲学院的女教授在和中学闺蜜“饭罪”时,哲学家的视角会咕咚咕咚地往外冒;当她参加一群大老爷们为主的学术会议时,女性意识兴许就会凸现出来;如果这场会议发生在法国巴黎,黄种人或者中国人的自我认同没准就盖过了女性以及哲学家。显然,在所有这些身份里,“哲学教授”是一个经过后天努力而获得的社会角色,假使有一天她厌倦了学院生活,完全可以脱离这个身份。但是种族(黄种人)和性别(女性)这样的社会分类,它们是被先天所规范的,而不是后天可获得的,这样的身份认同没有出口可言,哪怕有人实现了事实上的脱离,比如迈克尔•杰克逊,心理学家认为这种脱离在心理上也还是不可行。

在这个“黄种女性中国哲学教授”的所有身份认同中,最让人为难的也许是民族认同以及国家认同,它们介于先天规范与后天获得之间。曾经有人说,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什么英国人、法国人或者美国人,我看到的只有一个个具体的个人: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实情真的如此吗?以“东方主义”研究著称于世的萨义德说,欧洲人和美国人的身份绝不是可有可无的虚架子,当一个人与东方相遇的时候,他一定首先是以一个欧洲人或美国人的身份进行的,然后才是具体的某个人。当然是这样子。我有一个金融界的朋友,平均一个月出一趟国,每当提起在国外遇到不守规矩的中国人,都恨不能找一桶立邦漆把自己给刷白了,这种羞耻感恰恰反映出他对“中国人”难以摆脱的认同感——你永远不会为了一个阿富汗人在第五大街上吐痰而感到羞耻。

斯特雷耶在《现代国家的起源》中说,在现代世界,最可怕的命运莫过于失去国家,如果一个人不幸成为“没有国家的人”,那他什么都不是——“他没有权利,缺乏安全保障,几乎没有机会去得到有意义的职业。在国家组织之外,不存在所谓的救星”。但是这个状况不是自古皆然,事实上,历史上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不仅国家不存在,民族也不存在。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有句名言说,民族不过是一个“想象的共同体”。可是问题在于,即使民族(国家)认同包含着神话和建构的因素,一旦这个想象的共同体成为现实,人们就很难脱离既定的轨道。马雅可夫斯基说:“我想让我的祖国了解我,如果我不被了解——那会怎样?那我只得,像斜雨一样,从祖国的一旁,走过。”这话说得轻巧,但是在面对自己的故土家园,有谁能够如此轻松写意地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胡适当年痛感“中国事事不如人”,既然如此,不如削骨还父、削肉还母,再造一个真身,全盘西化;而中国本位论的支持者则反其道而行之,主张“凡是好的都是儒家的,凡是坏的全赖别人家”。如此截然相反的立场,归根结底,仍旧是在拷问“我的”与“好的”之间的复杂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