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死亡中寻求解脱与救赎的人(第2/5页)

托尔斯泰夫人说过:“我和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共同生活了四十八年,到底也没弄清楚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但是,她也曾咬牙切齿地断言:“谁也不了解廖瓦奇卡(托尔斯泰的爱称),只有我了解,他是个有病的、不正常的人。”她的理由是:“如果一个幸福的人忽然像廖瓦奇卡一样,只看得见生活中丑恶可怕的东西,而闭眼不看美好的东西,那么他一定有病。”接着她就对托尔斯泰说:“你应该去治病。”而托尔斯泰在晚年的日记里却极为无奈而又意味深长地写道:“我周围的人不理睬真实的‘我’。”

尽管他们曾有过最美妙的幸福——新婚不久,托尔斯泰甚至为这幸福感像个孩子似的含泪拉着妻子的手说,“我们怎么办啊?”尽管托尔斯泰夫人热情率真、气质非凡,是个集灵魂伴侣与理想的生活助手于一身、令屠格涅夫等人都对托尔斯泰羡慕不已的女人,尽管她为他生了十几个孩子(有四个夭折了),在四十多年的婚姻生活里,她出色地承担了他的管家、秘书的角色,不仅要操持整个家庭的生计,还要帮他誊抄作品草稿,打理他的作品出版事务,更要负责那一大群孩子的教育成长,但是,他们之间的分歧与误解却是与日俱增的。

托尔斯泰家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富裕,这就要求负责操持家务的托尔斯泰夫人必须是个现实主义者,否则这个家的生活就会陷入混乱。因此她认为自己所争取和捍卫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家庭,为了孩子们,这是上帝赋予她的神圣职责。但在托尔斯泰看来,这种凡事只想着自家利益的状态是极其自私、可耻的,是令人厌恶的。而在托尔斯泰夫人看来,托尔斯泰对家庭毫无责任感,他根本不爱这个家,不爱她,也不爱孩子们,他对她只有肉欲的需求,而没有爱的需求,他只知道贪慕虚荣、沽名钓誉,否则的话他怎么竟会想到要放弃作品的版权呢?说到底他根本不在乎她跟孩子们将来怎么活。

也正因如此,在《伊凡·伊利奇之死》和《克洛采奏鸣曲》中,我们才可以看到,在托尔斯泰笔下,家庭生活几乎都是灰暗的,令人绝望,没有爱,互不了解,也没有理解,更没有彼此的同情与怜悯,有的只是冷漠、误解与怨恨。而在《魔鬼》中,虽然婚姻生活看上去美好,却仿佛只不过是脆弱而又虚假的表象,轻易就被男主人公那无法自控的肉欲所毁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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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三篇小说所涉及的问题以及素材,应该是托尔斯泰酝酿了很多年。

《伊凡·伊利奇之死》远没有《克洛采奏鸣曲》和《魔鬼》那么激烈,它压抑,极度的压抑。读它的感觉,有点像进入渐行渐深、空气稀薄的隧道,一直走到无路可走,最后窒息的过程。作为那个时代里典型的“三观正确”的人,伊凡·伊利奇以他认为正确的上流社会言行模式为参照,把握住了机会,稳步爬上了高等法院审判委员这一高位。他是上司眼中的优秀官员,为人稳重、品行端正、奉公守法、恪尽职守,还是谦恭有礼、处事公正的人。他办理公务“不仅轻松、愉快和体面,而且甚至可以说技艺精湛”。他还有意“采取了一种对政府略有不满的、温和的自由主义和强调公民权益的调子”。总之,他就是个各方面都没什么明显缺陷的职场赢家。哪怕是婚姻无爱、家中无趣,在他看来也是没什么的,因为他不仅学会了无视这一切,还知道用工作、打牌来平衡疏解。当然,他不文艺,品位平庸,但对切身利益却精于算计,从不做吃亏的事,他家里也只接待有用的“上流人士”。

但是,意外降临的绝症病痛转眼就打破了他精心营造的平衡,逐步将他逼入了绝境。令他绝望的不只是病痛本身带来的困扰与恐惧,更主要的还是周遭的冷漠,以及随之而来的观念颠覆——他意识到自己过往的一切都是不对的,周围的一切都是虚伪的,“他就这样孤苦伶仃地生活在死亡的边缘上,没有一个人理解他,也没有一个人可怜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