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放的书斋(第4/5页)

夜凉时分,独自回到小室,冷水浴罢,即可裸裎打坐于地,或依一隅,乱翻几叶闲书。想到魏晋名士以天地为房屋、以房屋为衣服也不过如此,便不禁哑然失笑。

南迁本为下海赶潮,原不曾想到在那天涯海角做一安分守己的读书人,故而未尝携书前往。到了其处,却发现凡能形成生意的事皆有捷足先登者,身着警服,反觉备加寒碜。百无聊赖,仍只是躲进小楼,寒泉配食,自命书生了。遂一任旧习,关饷即往书肆,渐渐地又依墙砌起书城来。

之后,内地的友人去得多了,小小斗室竟成了江湖游子的兴隆客栈。相识或不相识的多有慕名或转介而来借一枝栖者,念及同是天涯沦落之客,皆一并接纳,隐然有当年及时雨宋家庄之风。惜乎阮囊羞涩,无法做到樽中酒不空,然而水泡即食面,却不致有断顿之虞。大家乐得有此危巢,免了流寓街头,便戏称为“也是家”。想到人生逆旅,得心安处即是家之理,便借了这句戏言移做斋名。

“也是家”中四壁萧然,别无长物,却偏多蟑螂壁虎。由于只能席地而卧,往往这些尤物便惊扰了许多客梦。不得已,大开杀戒,几至尸横遍野,渐渐算是肃清了“君侧”,可以高枕无忧地读书了。

很难想象,在那样一个大兴开发的喧嚣岛城中,人们无往不为商,开口即谈钱,是怎样容忍了我在那些台风海雨的呼啸之夜,去静心地读《夜航船》之类闲书的。当现在再重新翻阅其时在当地报纸上所开的“海客野语”专栏上那些闲文,自觉曾是怎样的不合时宜呀。然而在当时,确确乎是在那邻海小楼上,几卷书一壶酒,压住了心头多少浮躁,也淡化了多少浪迹天涯的朋友的客愁。

那个著名的龙年的清明节,我曾只身独往岛中儋县的一个僻乡中,去凭吊东坡书院的遗迹。想到千年前那个流放的诗人,亦曾艰难地在此穷荒之地筑起一座书巢,交游野老,取火传薪,其乐也并不减于那些游宦神京的日子,便有了异代知己之感。书生命蹇,蓬转萍飘,原是自古而然的。但我知道,在那仆仆风尘中,在那一担行囊里,只要(也肯定)还携着几卷诗书,那么,无论怎样遥远而寂寞的驿程,也终不至于太过难堪了。然而,换个角度而论,一代一代行脚万里的文化人,最终却走不出他的书斋,也实不知是幸抑或不幸?

未几便是辞职,我又不得不悄悄揖别“也是家”了。在那个夏日黄昏,我站在渐行渐远的海轮甲板上,回望南渡江口椰影丛中仍闪烁着灯光的小窗时,不禁怆然泣下。“也是家”终于也毁于一场时代的风暴了,而哪里又是我的家园呢?在那夜色浸黑的海面上,我隐约感到正立足于一片动荡龟裂且在塌陷的土地上,新的流放仿佛已经开始。

四、握火亭

80年代末年的记忆充满了乱离,其兵荒马乱的印象似乎接近龙应台笔下的1949年。我单人一骑关河千里地赶回鄂省。那时多没有电话,投亲靠友也无须预约。一些老友至今记得我当时的常态是——上衣袋里插一把牙刷,两手空空,兀然就来了;次日留下几件脏衣服,穿着主人的衣服就走了。那时,哥们儿之间,连短裤都是可以互换的。古人所说的“望门投止”,大抵就是这样的温暖和仓皇了。

次年,我不好意思再辗转于友人沙发,便在武昌的黄鹤古肆街首,租下了一个亭子间。这原本是鹤楼下的一条仿古商街,建在蛇山之麓,紧邻当年湖广总督张之洞的抱冰堂。张之洞晚年自号抱冰老人,典出古语“冬常抱冰,夏还握火”,取的是其茹苦自励之意。我这间砖房楼下乃铺面不能住人,悬空吊了半层搁板,可以席地坐卧,起身几可触瓦。可以想象,在炎都江城,那确有握火之感。遂名此斋曰“握火亭”,也有附骥励志的自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