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士王七婆(第4/5页)

之后,他和这位名媛结婚,生下第二个儿子。豪赌几乎输尽了他的浮财,富贵险中求,他企图再博东山。他和道上的兄弟拎着凑来的几十万现金,潜往缅甸章风镇赌玉。几番勾连,他赊来并发出了一车玉矿到广东,结果货到地头死,买家设套,只给他八辆旧车抵账。他自己搭进的钱财倒无所谓,但是缅甸的边军和江湖岂能善罢甘休。杀手弥城,沿路追到达州,最后几方大佬说合,才了结这笔烂账。

命相术谓,他这样的人,有一双挣钱的手,却没有一个存钱的斗。枪打进来,炮轰出去,说到底是一个败家的末世王孙的做派。但这样的人,任侠仗义,积不下钱财,却偏能积下朋友。也因此,即便偶有山穷水尽,却也能很快拨云见天。90年代中期,阮囊羞涩的他,意外地嫁接朋友关系,给贵州某地招商引资几千万,其中自然不少他的佣金。这样的官商交易,在大陆难免黑幕。省纪委查办自己的属下,也顺带把他从西藏押回取证。

一月囹圄出来,新妻芳心另有所属。他的两个儿子,就这样相继暌别了他的离乱生活,跟着各自的外婆度过童年。三十出头的王七婆,花团锦簇地孤独在故乡,继续挥霍着他的过手黄白,以及浮躁孟浪的青春。

90年代后期,中国进入房地产的疯狂年代。一路颠沛追赶着商潮的王七婆,这次似乎抢占了先机。他和几个老把子合伙,开办公司,收购土地,预售楼花,几乎兵不血刃就再次白手起家了。

几千万到手,一时财大气粗,竟日挥金如土。这厮仿佛天生跟钱结仇,不糟践一空便觉得人生无趣。虽然弟兄们跟着好吃好喝,难免也有江湖老客开始觊觎他的出手豪迈。赌局越来越大,陷阱自然也越来越深了。王七婆的赌兴和赌品,都是千客的最佳食材。昏天黑地的雀战,闭户关机的厮杀,三天输走200万,等回到人间时,传来的却是母亲服药自杀的噩耗。

他的母亲早在他被大学开除之日,就闻讯摔倒,从此闹下浑身颤抖的余疾。晚年瘫痪,长期卧病于床,最终选择了尊严的死。

母亲的离去,终于催他迷途知返。然而,好运气似乎在前半生已被他挥霍一空。新世纪以来,他几乎是喂猪则牛涨价,养牛则猪升值——反正总是喂不到那个点上。

就在他决心金盆洗手,想重新埋头写诗,并把次子培养成围棋业余五段高手之时,他那在成都长大的长子,不甘忍受高年级的欺负和勒索,与他年轻时一样组织群殴,结果刀下一死两伤。四年少管刑期的判决,剥夺了这个愤怒少年的单纯时光。兰因絮果,仿佛一切都是血统中的宿命。开始探监孩子的他,似乎这时才顿觉英雄老去,机会不再了。其诗《围棋》开篇就写到——我大儿执黑/小儿执白/我左手下黑右手提白/我父子三人奔走于黑白两道/力图走上正道……

四年后,明显沧桑了的王七婆,赶去成都接儿子出狱,我和李亚伟等大群哥们儿,为他们父子劫后余生的重逢接风。还只有高中生年纪的儿子,已然沉默寡言如成人。他略显歉疚地为儿子夹菜,儿子默声无言地不愿正视这种迟来的父爱。对于两代人都躲不过的囚徒命运,举座黯然。

王七婆和我一样,几乎同时在遍历甘苦之后,选择了回归青春钟爱的文学。这时的我们心已老去,文字才终于开始成熟。他难得寂寞地整理完他的诗集《大系语》,交给我责编付梓。他在卷首献词中赫然写道——只要我一开始写诗,这个世界就要死人。

他的诗确实是这个平庸世界少见的江湖浩歌,每一个字都生硬磕牙,翻阅之间隐然如听刀枪迸鸣,是一种荒野奔命和绝谷斗杀的惊骇之声。我的朋辈多是这个时代真正顶级的诗人,当他重返诗坛时,许多人为之一震——这确实是一头硬鸟,能让人尿筋都散了。他的诗有浓厚的江湖气,格局和气场都十分霸道——今夜/大河奔流/南海北国相安无事,故乡走向黎明/路边的客栈醉了过客与老板娘。此刻谁的娇躯胆敢靠上我的肩,我将是他一生永远的依靠。今夜/我一人/等于万人同聚,今夜/我沉默/等于万声齐唱。今夜/我一个真小人,像伪君子一样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