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人苏家桥(第2/5页)

美国垮掉派诗人金斯堡有名句曰——我们不是我们污脏的外表,我们的心中一直盛开着一朵圣洁的向日葵。假设不是因为苏家桥内心的品质,舌耕乡野且容颜粗陋的他,又何能赢得青眸的眷顾?

周作人曾经形容弟子废名,说他长得像个螳螂。我看过废名旧照,似乎找不到那种感觉。倒是吾友苏家桥,确确乎身形面貌,皆近似蚱蜢——我们乡下唤做跳鸡子。也就是说,手长脚长,头颅细小,眼珠凸出。他要是取下从小就戴的眼镜,活脱一个冯巩的再版。按他自己的调侃则是——敝体向称瘦削,柔如飞絮;贱齿还算锋利,粲若编贝。身有模特之高,形同电杆之细。骨轻似燕,可秀纤掌之舞;发密如云,曾苦肥虱之锥。

其人好读书,尤长于旧学;初时痴迷于魏晋,故言行风度颇类于竹林人物。既有拔剑四顾的自雄,也多穷途而哭的绝望。然则哭笑歌行之内,却是心底的悲悯和温良恭让。某夜深雪覆盖寂寂小城,除夕将至,我与他醺然还家,路遇一老丐蜷缩某机关门前。他拉着我上前询问,老丐曰当年水灾,其家颗粒无存,只好年关进城行乞;言毕泣下。老翁勾起我们各自童年颠沛的记忆,顿时三人抱头痛哭于当街;我们倾尽囊中散银,再三拱手揖别。那是80年代初的中国,社会恍惚还残存这样一点古风。

就在那时,他的授课已然别具一格。当年教材,多是刘白羽魏巍杨朔文章充斥;他每讲到这些,便抛开教科书大谈这些课文的拙劣;然后从怀中掏出我们诗社的地下油印诗刊《剥枣》,给孩子们开讲其中的佳妙。他的课堂,我称之为“茶馆式教学”,经常组织孩子们自由讨论,他只负责启发思路并偶尔参与评判。最初校长颇为忧虑,不免有些讽谏之词;哪知年年期末会考,他的科目却往往拔得头筹。再后来,谁也不敢不刮目相视了。

若干年之后,我们还乡,偶尔还能邂逅一些早已拖家带口的读书种子或社会闲杂。见着他则依旧尊为老师,执礼甚恭,而他则多已不记姓名了。

山中无日,我们这群狂热于诗歌的泼皮,那些年多在昏天黑地的酒乡书梦中,愤世嫉俗地挥霍着青春。每到周末,乡下教书的同人都要进城燕聚;我们刻蜡版油印地下诗刊,各自谈每周读书心得,相互辩难,恍有稷下之风。夏日深夜,一轮好月照临烟火寂寥的孤城,街肆浑无人迹。酒酣的苏家桥提议,何不裸体上街“行散”——行散是指魏晋中人服下五石散之类药物后,燥热难当,必须裸身奔走以便发散药力——于是我们也就寸纱不沾地上街漫步。几个白花花的醉躯晃荡在寻常巷陌,偶尔窥见的人必定惊骇地以为,土家赶尸的队伍竟然再现于当世。

这样行散之时,往往残醉犹在。那时的我辈,每多促狭放诞之举;路遇一些机关门前挂着的名称木牌,苏家桥与我便去愤愤摘下,两人抬着一路狂奔,再寻一角落扔下。某次扔后他才发现,木牌上赫然大书的是“人民法院”,朗声大笑曰:这个惹不得。于是,我们又嘿咻嘿咻地抬回去挂上。

那时我们要坐三天长途汽车,才能抵达省城。我们与山外的唯一联系,是读书。如饥似渴的阅读,使我们与渐次开放的时代保持着同步的成长。于是知道我们这个深山僻野的诗社,事实上也在呼应着山外的新文学社团运动。其时,我们也曾多么渴望走出那群山的包围。1984年的冬天,传来大西北招聘人才无须档案户口的消息,我决定西出阳关。苏家桥闻之,担心我独行有险,一去难归,当即回家打好行装,准备与家人不辞而别。惜乎那一次的突围,后来竟因我家的干预而终未成行。

1988年,我终于再次毕业分到海南。回山辞别,那时他也调到了州府某中专任教。他从利川送我到恩施,过家门而不入,又陪我坐货车到武汉。想到旅途迢遥,孤乘无趣,他遂陪我火车到湛江。还是不忍看我独行远引,又颠沛到海安;最后干脆一帆渡海,万里相送到了海口,次日才又独自踏上漫长归途。那时我们都是囊无余钱的人,这样的友道深情,不啻桃花千尺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