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刻工艺大师薛佛影

韩昌黎当年有那么一句话:“年未四十,而视茫茫。”可是我年八十有七,阅看书报,视力尚不致到茫茫的地步,那是多么幸运啊!日前,承薛佛影见访,出示他所刻的小型象牙版,我看了又看,看不出什么来,便乞灵眼镜,还是看不出来,佛影便念给我听,才知刻的是陆放翁一首七律诗,并有我的上款。我定神一想,我的视力并没有快速度下降,实在这字刻得太小了。从前人把小楷比之蝇头,这不是蝇头,而是蚁足,蚁足还有迹象可寻,这比蚁足还要蚁足,无可言喻的了。我对着佛影,细细地审察他的一双眼睛,有何特点,为什么能这样的尖锐,是不是离娄再世么!他说:“这还不是字迹最纤细难度最高的玩意儿,尚有胜过这个的,请您老人家几时到我家里,我一件件给您赏鉴并求指教吧!”

我好奇心动,隔了两天,趁着清凉的早晨,赶到他太仓路的寓所去。该处闹中取静,沿着通衢,法国梧桐的绿阴掩映了他的楼头,微风吹来,很为爽适。向壁上一望,琳琅满目,都是当代名流赠给他的书画,尤以丰子恺的墨迹为多。偏右一口什锦橱,有竹臂搁,牙扇骨以及铜瓷玉石,都是由他镌刻的艺术品,成为一个宝库。有饭颗样大小的象牙粒子,刻了一百多字,用倍数最大的扩大镜窥看,波磔点画,一笔不苟,不禁为之啧啧称叹。他的兴趣也更浓,把在手边的都搬出来。告诉我,这是白玉细刻,玉高二英寸,阔一英寸半,刻了全部《圣教序》;这是白玉细刻祝允明所书《赤壁赋》,枝指生的风格,能从纤小至无可纤小中表现出来,倘不是目睹,简直使人难以置信。难度更高的,在小小水晶插屏上刻滕王阁图并序文,反面刻全部《多心经》。书家黄葆钺赞许他:“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我认为“后无来者”这句话,说得过分了些,“前无古人”,确是定论。又有一支明代象牙制成的洞箫,他在箫的上端,刻着密密麻麻的小字。我看不出来,问了他,才知是全篇《洞箫赋》。接着又搬出许多象牙片,有谢稚柳的松干、江寒汀的花鸟、吴湖帆的芙蕖蜻蜓,这些画家亲笔为他画在小片上,画家的目力是有限的,只得用写意粗笔,经他一刻,情趣盎然。他说:“运刀镌刻,不怕工笔,却怕写意的粗笔,刻粗笔必须表达出画家笔势的淋漓尽致,轻重深浅,气韵神态来,功夫比刻工笔下得更多。”又复出示一印泥瓷盎,盎面也刻着写意花卉。他说:“刻瓷目前寥寥没有几人了,刻瓷而刻写意画,那是我大胆的尝试。”东西实在太多了,如入山阴道上,目不暇给。末了,他指着靠壁的一座红木箱子,边说边把箱面揭开,他恐我隔着一层玻璃看不清楚,把玻璃面再揭开,赫然一个长方的象牙插屏,他运着刻刀,临摹故宫所藏十二月月令中的端阳竞渡,苍郁林木中,矗峙楼阁。龙舟若干艘疾驶江间,据高眺望的,有老有幼,有男有女,褰裳把袂,交头接耳,各尽其动态。那龙舟上,旗帜锣鼓,以及种种器具,无不悉备。而竞赛者四肢着力,百脉奋张,拨着双桨,争先恐后,神态之妙,使人难以形容。左上端又有细小的题识,反面刻着《洛神赋》,这是他生平唯一的代表作,花了十五年断断续续的时间刻成的。当时西文报纸,如《大陆报》《泰晤时报》记者都有访问特写,谈及这些艺术品,并登载了照相。解放后,人民政府聘请他筹备上海市工艺美术所。他在所中担任象牙细刻工艺师,并展览他的作品,招待各国贵宾在十万人以上,都欢迎他出国讲课,作为文化交流。最近美国ABC电视新闻部代表团,征得中央有关方面同意,拍摄纪录片,把他细刻艺术介绍到美国以及其他国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