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第2/3页)

我读老孔的文章,当然也时不时地开怀大笑,但笑过之后,我常常被一种深沉的悲哀所笼罩。我读老孔的文章,就像读捷克作家伊凡·克里玛的小说一样,笑是暂时的,而伤感则是漫长的。克里玛的作品,叙事风格轻松幽默,其目的却是为了“对抗我们生活中的荒诞”。在《一个伤感的故事》中,克里玛面对的是这样一个时代——“一些最杰出、最有创见和创造性的人沉默了,而某些精神贫乏而最无创造性的作家和哲学家却正在受到吹捧和拔高。……他们毁坏了大量的书籍,禁止许多电影上演,搜查了所有的图书馆。他们还取消了国际新闻,尽力在广播中塞满他们的节目,以便取代外台广播,以致把语言滥用到不再像我们祖先创造出来的语言。他们还废除教会、剧院、杂志、出版社、科学学会以及其他文化社团,甚至把这座城市街道上古老的鹅卵石都连根拔起来”。主人公选择了留下,他认为作为一个作家便意味着紧密关注人民的命运,不能忽视它,应该为那些不能为自己辩护的人辩护,表达他们对自由和对一种更具尊严的生存方式的渴望。他用“幽默”(它的背后是智慧)来对抗“荒诞”(它的背后是邪恶),“生活正是这样,它只让你在两种苦难、两种虚无和两种绝望之间进行选择。你所能做的,也只是从两者之间选择你认为比较容易忍受的,比较吸引人的,使你至少能保持一点自尊的”。我觉得,这段话可以作为理解老孔的文章的钥匙。否则,仅仅是抱着“好玩”的态度来读老孔的文章,你只可能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与《47楼207》相比,《空山疯语》中的文章更有分量也更耐读,除了妙语连珠的短文以外,有不少一气呵成、气贯长虹的长文。如《陈寅恪对文学史研究的意义》、《百年回眸看女装》、《金庸小说情海拾贝》等,显示出老孔作为一名优秀的文学研究者的慧眼慧心、功力苦力。所谓“慧眼慧心”,是指他独具只眼,善于在他人忽略的地方挖掘出问题而且是大问题来;所谓“功力苦力”,是指他有坐“冷板発”的功夫,从浩如烟海的史料中淘出粒粒金沙来。老孔的学术文章同时也是性情文章,他曾经说过:“学术研究的出发点是什么?读书、查资料、坐冷板発,归根结底是一种技术。当这些都做到以后,最后差在哪里呢?我觉得就差在你是不是有生命,你对生活是不是有新鲜的感受。你要是没有新鲜的感受,这些就没有价值。”我同意老孔的这一观点,也敬佩他在日益“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不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不关心”的学院里,为了做一个“完整的人”而作出的巨大的努力。正如陈平原先生所强调的那样,学者应当具备“人间情怀”,把人间情怀压在纸背,方为第一流的学术。老孔的学术文章,有材料、有文采、有观点、有思想、有感情,甚至连高中生都能够读懂,与时下那些故弄玄虚、半文言半英文的论文形成鲜明的对比。

老孔有两个“情人”(这点师母早就知道,我也不妨在此公之于众)。一是北大,二是以金庸为代表的武侠小说。其实,这也是我的两个“情人”(不过,我爱金庸,更爱古龙)。尤其是对北大的爱,我们心心相印。正如老孔所说:“我们对北大的感情是不可比拟的,可以说是爱吧。这个爱是那种爱入骨髓的爱,死缠烂打的爱。北大同我们的生命是不能分开的,对我们的生命来说是最重要的。”我们以不同的方式、相同的感情,在各自的许多文章里,写到了这座永恒的校园。

当然,老孔的许多观点我也不同意。就像他在《送余杰序》中所说的,“其实余杰的许多论断,我并不赞同”。例如,他在《毛选的人格魅力》中所表达出来的某种倾向,我不仅不赞同,而且还持针锋相对的观点。但这并不妨碍我们的师生情、朋友谊,并不妨碍我们进行深入的沟通和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