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第6/15页)

不过,尽管我不是世界上最诚实的人,但也不想撒谎撒得比一般人多,可是斯泰拉却不是这样。当然,你可以把它称之为谎言,也可以美其名为幻想的保护伞。我想我还是比较喜欢第二种说法。斯泰拉让人看起来既愉快又坚定,她要我也显出同样的神情。她坐在客厅里鸟胸式的火炉旁,坐在那张英国老绅士赖赫斯特警告过我——使我不快——说那是张真正的奇彭代尔[16]椅子上。她镇静、聪明、有魄力、生气勃勃、非常漂亮,这就是她要给人们的印象。这是个幻象。这自然往往就得让我花点工夫才能弄明白我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说着摄影棚里所发生的事,对当天的笑料发出出自肺腑的清脆笑声。那么这一天我又干点什么呢?哦,我大概跟一个曾在达豪待过的人会了面,跟他就销售德国牙科器材谈了谈生意。这大约花掉一两个小时。事完之后,我也许去了卢浮宫[17],在那些冷冰冰的大厅里参观了荷兰画派的作品,或者还注意到塞纳河的河水散发出一股药味,要不还去了一家咖啡馆,在那儿写了一封信。一天就这样打发过去了。

她坐在那儿听着,两条腿盘在身穿的那件蜡染的家居便袍下面,浓密的头发梳成三层波浪式,嘴里叼着烟卷,还拒绝了我不过只是暂时有求于她的最要紧的事。

说起来实在让人吃惊,一切竟都这么过去了。你决不可能想到这耗费了多少劳力。只是在不久之前我才领悟到这劳动量有多大。她从摄影场回来先去洗个澡。她从浴缸里对我喊道,“亲爱的,请给我拿条浴巾来。”于是我便取了一件廉价百货商店买的毛巾浴衣,送去给她。小小的浴室里光线朦胧。在热水器里,铜盒子中的煤气火舌直蹿,在千支烛光的烈火下,绿色的金属掉下颗颗碎屑。她那散发出女性香气的躯体沉浸在水中,一条平静的水线没及她的乳房。小药箱的玻璃闪烁着,像墙上一片蓝色的凹处,宛如一个窗口,可以眺望暮色中的海洋,而不是灰雾迷漫的巴黎。我把浴衣搭在肩上,在一旁坐下,心中感到万分平静。这套房子似乎也变得洁净温馨,原来那股厌恶之感已经悄悄隐去。炉子很旺,火光熊熊,雅克琳正在做晚饭,飘来肉汁的香味。我感到宁静安详,悠闲自在,心旷神怡,手指舒展,现在情况就是如此。也只有度过这样的时光,你才能发觉自己的心灵曾经多么悲痛;而且,在你一直以为自己闲暇无事、东游西荡之际,其实正有异常艰苦的工作在进行。非常非常艰苦的工作,挖坑道,打山洞,开矿井,掘隧道,抬石头,推石头,运石头,干啊,干啊,干啊,干啊!干啊,喘口气,拉上来,吊上去。所有这些工作没有一项是从外面看得见的,全都在内部进行。这种情况之发生,是因为你没有力量,无可奈何,得不到公正的待遇和补偿。因此你只好在自己内心苦干,你展开斗争,进行搏斗,清算旧账,牢记屈辱,争论,反驳,否认,胡说,痛斥,成功,智胜,克服,辩解,呐喊,坚持,宽恕,死而复生。全靠你自己!别人都到哪儿去了?在你心中,在你体内,全班人马都在。

躺在浴缸中的斯泰拉也正在从事劳动。这我一目了然。我通常也都在干着艰苦的工作。可为的是什么?

人人都对我讲巴黎是个安逸舒适的地方,说什么“宁静、安定、豪华,还有快乐”[18],可是还有这类艰苦的工作得做。每个得到珍视的人物,都在引人注目地追求发展,做着责无旁贷的工作。要是斯泰拉不尽力去做她艰苦的工作,我们就不可能住在这个所谓的宁静豪华的城市里。服装打扮、夜总会、娱乐消遣,摄影场里的排演、艺术家们的友谊——他们在我的心目中都是志趣高雅的人物,像我们的好朋友阿兰·杜尼沃——毫无安逸可言。我给你讲讲这位杜尼沃的事。他是巴黎人所说的那种“花天酒地的人”,意思是说,对他来说全是新婚之夜,或者说性生活放荡。最起码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