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回延津记 九(第4/7页)

“老宋,把你的夹克脱下来,让爱国穿上。”

宋解放二话没说,当即停下车,脱自己的夹克。牛爱国虽没穿这夹克,但觉得宋解放这人厚道。厚道不是说他脱夹克给牛爱国穿,而是脱这夹克时,毫无怨色。牛爱国再到县城东街酒厂拉酒,就觉得现在的宋解放,不是以前的宋解放。有时两人在一起喝酒,也说心里话。一次两人说到各自的不如意,牛爱国说他一生最大的不如意,是没娶到一个好老婆;宋解放说他一生最大的不如意,是在酒厂看了三十多年大门。牛爱国吃了一惊:

“看大门不挺好?整天坐着,清静。”

宋解放摇头:

“其实我这人喜动不喜静。”

这一点牛爱国倒没看出来。牛爱国:

“那你喜欢干啥?”

宋解放:

“到邮电局当邮递员,骑着摩托,一天跑个百十里。‘牛爱国,拿图章,加急电报。’”

牛爱国笑了,觉出宋解放的可爱。当年牛爱香找的第一个对象小张,倒在邮局当邮递员,也是国字脸。渐渐,不但牛爱国喜欢宋解放,牛爱国的女儿百慧,也开始喜欢宋解放。过去牛爱国出车,下午不敢晚回,惦着六点去学校接百慧;现在有了宋解放,牛爱国看天色将晚,便给宋解放打个电话,宋解放便替他去学校接百慧。这天牛爱国出城拉货,回来的路上,卡车坏了。牛爱国看看表,已是下午五点,便给宋解放打了个电话。但打过电话,车很快又修好了,六点钟又赶回县城,牛爱国又去学校接百慧。这天百慧跳绳时崴了脚,牛爱国远远看见,宋解放背着百慧,两人边走边说;说着说着,两人还“咯咯”笑了。牛爱国也笑了。时间长了,百慧与牛爱国说不着,与牛爱香说不着,与宋解放说得着。礼拜六礼拜天,百慧做完作业,还去东街酒厂找宋解放。宋解放在大人面前不会说话,就会说“从何说起”和“我心里知道”,但在百慧面前,变得能说会道。能说会道不是跟别人比,是跟他自己比。宋解放爱对百慧说沁源之外的事情。除了说他三十多年前在四川当过兵,还说回沁源之后,也去过其他很多地方。说他去过太原,去过西安,去过上海,还去过北京。其实他除了四川,哪里也没去过;但他看电视时,记住了太原、西安、上海和北京的主要地名,接着按沁源县城的布局,重新安排了太原、西安、上海和北京的大街小巷;说起太原、西安、上海或北京,也头头是道。说完这些,还露出不大在意的神色。百慧叫宋解放“老姑父”,听宋解放说过太原问:

“老姑父,你把太原逛遍了,太原到底咋样呀?”

宋解放:

“就那样,都是人,没劲。”

百慧听完西安问:

“老姑父,西安咋样呀?”

宋解放:

“跟太原差不多,没劲。”

百慧:

“老姑父,北京咋样呀?”

宋解放:

“都没劲。”

这时往往叹息一声:

“就是再没劲,也比咱沁源强啊。”

又说:

“百慧,你长大去上海,到黄浦江开轮船,到时候我去看你。”

一次牛爱国与牛爱香在一起说话,牛爱国:

“姐,我觉得你对姐夫不好;其实,老宋这人挺好的。”

牛爱香:

“哪儿好?”

牛爱国:

“一百个人里,挑不出来一个,从来没有坏心眼。”

牛爱香叹口气:

“那不就是傻吗?我想找个说话的,可结婚之后,一天到晚,跟他一句说不来。”

又说:

“没嫁他之前,我见他就笑;自嫁了他,我一次也没笑过。”

一次牛爱国与宋解放在一起说话,宋解放倒说:

“老弟,我跟你姐结婚,算结值了。”

牛爱国:

“我姐除了脾气不好,啥事心里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