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回延津记 七(第2/10页)

“都是因为你个龟孙,误了人家的大事。”

牛爱国又拉胖子:

“也没啥大事,就是到乐陵找一个人。”

胖子见牛爱国仁义,拉住牛爱国的手:

“跟我去德州,等我卸了豆腐,送你去乐陵。”

事到如今,也只能这么办了。三人上了车,拉着一车豆腐去了德州。路上胖子与牛爱国聊天,瘦子开着车,阴沉着脸,也不说话。说起话来,牛爱国知道胖子叫崔立凡,瘦子叫白文彬,是他外甥。牛爱国想起崔立凡在泊头骂人,竟骂白文彬“操你妈”,他妈即是他姐,骂得有些乱,不禁笑了。车进了东光县,天就黑了;崔立凡让白文彬把车停到县城外一家饭馆,三人一起吃晚饭。崔立凡要了一盘拍黄瓜,一盘驴板肠,两瓶啤酒,三锅砂锅面。牛爱国和崔立凡只顾说话,待吃完饭,突然发现,桌边不见了白文彬。两人以为他去了厕所,崔立凡到厕所找,也不在厕所;出饭馆喊他名字,茫茫一片黑夜,无人答应。大概一路上被崔立凡打骂,给气跑了。见外甥跑了,崔立凡又急了:

“操他妈,欺我不会开车,又来这一手。”

又说:

“过去来这一手能治住我,今天有你大哥在,我还真不怕。”

事到如今,牛爱国只好自己开上车,崔立凡在旁边坐着,两人继续往德州赶。这时崔立凡问:

“大哥到乐陵去,是去投亲,还是去要账?”

牛爱国开着车,车的大灯杂在其他车灯中:

“不是投亲,也不是要账,是去找一个多年不见的朋友。”

又说:

“找到朋友,看能否顺便谋一个营生。”

崔立凡听牛爱国这么说,猛地一掌,拍到牛爱国肩上:

“如为谋一个营生,大哥不必去乐陵了。”

牛爱国:

“为啥?”

崔立凡:

“不如跟我去沧州,给我开车,咱两下都合适。”

又说:

“工资好商量。”

牛爱国去山东乐陵,是去找一个十年前的战友叫曾志远。本来去山东也不是为了谋营生,而是因为牛爱国对山西沁源伤了心,想去一个远地方;去了远地方,也不能白待着,还得谋一个营生。曾志远在山东乐陵贩大枣,牛爱国投奔他,本想跟他贩大枣;现在听崔立凡这么说,盘算起来,牛爱国满腹心事,贩枣是做生意,老得跟人打交道;开车是一个人的事,不用多费口舌,倒是贩枣不如开车。加上贩枣行生,开车熟门熟路,趋生不如就熟。乐陵也好,沧州也好,无非是个存身的地方,对牛爱国倒没啥区别。牛爱国有些心动。但牛爱国说:

“都对朋友说好了。”

又说:

“再说,给你开车的是你外甥,我要去了,不是戗了他的饭碗?”

崔立凡朝车窗外啐了一口唾沫:

“不是你戗了他的饭碗,是他自己砸了自己的饭碗。”

又说:

“世上烦的就是这些亲人。论起共事,用谁,都比用他们好。”

又说:

“你要愿意去,我从此再不理他;你要不去,我回去还得打他。”

崔立凡把一件事说成了另一件事。牛爱国听了,不禁笑了。崔立凡见牛爱国有些心动,又拍了牛爱国一掌:

“千万别糊涂,沧州比乐陵大。”

也是阴差阳错,当夜送完豆腐,牛爱国不再去山东乐陵,跟崔立凡去了河北沧州。

牛爱国自对沁源伤了心,欲离开沁源,一开始并没有打算去山东乐陵。离开沁源之前,并不知道到哪里去,他先回了一趟牛家庄。这些年牛爱国和庞丽娜各忙各的,顾不上女儿百慧,百慧从小是奶奶曹青娥养大的;牛爱国临走之前,想给妈曹青娥打个招呼。堂屋里,曹青娥西向坐,牛爱国东向坐,两人一起吃饭;百慧边吃,边在地上玩。牛爱国三十五岁之后,妈曹青娥常对牛爱国说知心话,说些六十年前、五十年前的事情,每次都是这种坐法。但牛爱国从来不对曹青娥说心里话。过去没说过,这回也没说。离开沁源是因为庞丽娜出了事,他对沁源伤了心;但他没说庞丽娜,也没说自己对沁源伤心;离开沁源,还没想好到哪里去,他便编了一个谎,说他要去北京,帮人去建筑工地开车。曹青娥知道庞丽娜出了事,也知道牛爱国伤心;牛爱国没对她挑明这一层,她也没对牛爱国挑明这一层。因为这个相互没挑明,牛爱国知道六十岁之后的曹青娥是个妈。牛爱国小时,曹青娥并不亲他,亲弟弟牛爱河;小时认为妈不亲他是错的,后来跟妈记了仇;妈六十岁后,又觉得妈是个妈。妈听他说要去北京,没说北京,开始说她自己;妈六十五岁之后右边半扇牙糟了,常常牙疼,吃饭用左边;牙用左边,头便向左偏着;像喝过农药的姐姐牛爱香,脖子歪了一样;妈歪着头,用左边的牙嚼着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