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回延津记 五(第6/6页)

“在延津待了三天,在新乡待了一天,咋一个月后才回来?”

曹青娥:

“我又去了开封。”

牛爱国:

“去开封干啥?”

曹青娥:

“虽然在新乡看到一个化肥厂,我还是回到了小时候,这时突然想见另一个人。”

牛爱国:

“谁呀?”

曹青娥:

“当年把我拐走的卖老鼠药的老尤。老尤是开封人。”

牛爱国:

“见他干吗?”

曹青娥:

“他把我拐到济源,当时真不想卖我。”

又说:

“三十三年了,我特别想问他一句话。”

牛爱国:

“啥话?”

曹青娥:

“他把卖我那十块大洋,使到啥地方去了。是买了头牲口,还是置了块地,还是拿它做了小买卖。”

牛爱国:

“事到如今,问这些有啥用啊?”

曹青娥:

“就是这些话没用,我也想见见老尤,看他如今成了啥模样,他是所有这些事的病根。”

曹青娥说,她从新乡又坐长途汽车到长垣;从长垣坐轮渡过黄河;过了黄河,又乘长途汽车到了开封。到了开封,开始找老尤。虽然知道三十三年过去,怎么也找不到老尤;既不知老尤如今是死是活,也不知老尤家住在开封何处,现在又搬到何处;同时对老尤的模样,脑子里也开始模糊。就是不模糊,三十三年后的老尤,也不是三十三年前的老尤了。但曹青娥去了马市街,去了相国寺,去了潘杨二湖,去了夜市,开封的大街小巷,旮旮旯旯,都跑遍了。每天都能碰到成百上千个老头,但哪一个看上去,都不是老尤。明知道找不到老尤,但曹青娥在开封找了二十多天。这时候就不是找老尤了。身上的盘缠越花越少,十天之后,曹青娥住不起旅店;这时白天找老尤,夜里睡在开封火车站。这天半夜,曹青娥正在火车站候车室的椅子上睡觉,头枕一个提包,脚踏一个提包,突然看到了爹。这个爹不是吴摩西,而是山西襄垣县温家庄的老曹。接着不是火车站,而是相国寺前的夜市。爹在前边走,曹青娥在后边追。爹步子走得很急,曹青娥怎么也追不上。待追上,已满身大汗。曹青娥:

“爹,你来开封干啥?”

爹满脸涨得通红,着急地:

“帮你找老尤呀。”

又说:

“刚才看到老尤,快追上了,又被你拦下了。都怪你。”

曹青娥看着爹,突然一阵惊喜:

“爹,你不是没头了吗?怎么又有头了?”

爹捂着自己的胸口:

“头是有了,这里难受得很。”

开始抓挠自己的心。曹青娥:

“爹,你又没心了吗?”

爹:

“心倒是有,就是苦得很。”

曹青娥猛地惊醒,原来是一个梦。睁开眼,四周全是候火车的陌生人,熙熙攘攘,一个也不认识。曹青娥伏到自己的提包上,哭了。哭不是哭梦到了爹,而是梦中的爹,头又有了,心却苦得很。

这是牛爱国他妈曹青娥,对牛爱国说的另一段话。

牛爱国他妈曹青娥又对牛爱国说,去了一趟延津,知道了另一件事,她的亲爹姜虎,当年就是死在山西沁源县。没想到曹青娥长大,又嫁到了沁源县。但当年跟姜虎一起贩葱的老布老赖也已经死了,也没打听出姜虎当年死在沁源县城的哪条街,哪家饭馆。但从此曹青娥梦里,又多了一个爹。这个爹有头,但无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