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回延津记 二(第3/6页)

“大哥,要不这孩子你要了吧。”

老曹吃了一惊,忙往后撤身子:

“我还得去长治县芝麻,没想到买孩子。”

那男人:

“你随便给俩,我不还价。”

又说:

“随便给俩,也比死了强。”

又说:

“死了,就更没法卖了。”

老曹见他这么说话,苦笑之下,知道他是个老实人。老曹四十多了,老婆一直没有生下孩子,家里倒是缺孩子,但老曹说:

“买个孩子,不是买条小狗;这么大的事,哪能说买就买?”

那男人:

“你就当可怜她。”

老曹:

“这不是可怜不可怜的事,我还得去长治县芝麻。”

又说:

“再说,这么大的事,我也做不了主,总得跟家里的商量商量。”

没想到老曹这句话,被那男人抓住了。那男人问:

“大哥是哪里人?”

老曹:

“襄垣县温家庄。”

说完这番话,雨住了,天晴了。老曹交了店里的草料钱,又赶着大车上了路。老曹以为这事也就是说说,说完也就完了;令老曹没想到的是,两天之后,等老曹完芝麻回到温家庄,那男人和那个病孩子,已经在老曹家。孩子躺在炕上,那男人正蹲在门槛上吸烟。老曹哭笑不得:

“你倒粘上我了?”

那男人往门框上“”地磕着烟袋:

“大哥,烫壶酒吧。大嫂愿意要这孩子。”

“大嫂”就是老曹的老婆了。这又是老曹没有想到的。也不知这个男人,怎么对老曹老婆说的,把她的心说转了。老曹老婆掀门帘子从里屋出来,对老曹说:

“这孩子我要了,模样还周正,十三块大洋,也不贵。”

老曹发现老婆换了一身新衣裳,知道她不是说着玩的。老曹:

“可她正在发烧,还不知是死是活。”

老曹老婆:

“烧已经退了。”

老曹走到炕沿,用手摸那女孩的头,烧果然退了。那女孩见老曹摸她,睁开眼睛,打量老曹;老曹也打量她,杏核眼,翘鼻,小嘴,不算难看。两天前在车马店烧得像火炭,咋一到老曹家,烧就退了呢?老曹不禁摇头。但老曹又说:

“可你看她的头,一头秃疮。”

老曹老婆还没说话,那男人说:

“疮跟疮不一样,这是新疮,不是老疮,能看好。”

又说:

“小骨头,嫩肉长得快。”

又说:

“不带点儿毛病,也不会这么便宜。”

又说:

“大哥,交钱吧,从今往后,我不卖人了,我还卖布。”

老曹哭笑不得。但老曹家里,老婆说了算。老婆说要,老曹只好从身上掏出钥匙,开柜门拿钱。家里只有八块大洋,老曹又跑到东家老温家去借。老温家除了种地,还开了个陈醋坊,叫“温记醋坊”,一天能酿出百十坛子醋,每一瓮醋坛子上,都贴着红纸四方签,上写着“温记”二字。方圆百十里,都吃老温家的醋。老曹除了给东家赶车,有时醋坊忙了,夜里还去醋坊帮东家翻醋糟。老曹来到东家后院,大槐树下,东家老温,正跟周家庄的东家老周下象棋。周家庄距温家庄五十里。周家庄老周家除了种地,还开了个酒坊,酒坊叫“桃花村”,就着杏花村的意思,酿辣酒,也酿甜酒。方圆几个县,红白喜事,都喝老周家的酒。方圆百里的东家中,卖醋的老温,数跟卖酒的老周好。逢年过节,或是老温去看老周,或是老周来看老温。就是平常日子,两人也时常走动。两人见面,除了在一起谈话,就是在一起下象棋。现在棋盘两端,老周正端着杯子喝茶,老温手里拿着两颗棋子,相互敲着看棋盘。见有客人在,老曹不好说借钱,想退出去。老温抬眼看到老曹,倒喊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