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回延津记 一(第3/8页)

冯文修比牛爱国大一岁。牛爱国十八岁时,冯文修十九岁时,两人高中毕业,都没有考上大学。牛爱国他爸牛书道是个磨香油的,牛爱国没有回家跟牛书道磨香油,出门当兵去了。起了出门的意,牛爱国没有跟爸牛书道商量,也没有跟妈曹青娥商量,跑到镇上跟姐牛爱香商量。牛爱香在镇上不卖酱油了,在供销社卖杂货。牛爱香已经二十七岁了,还没结婚。没结婚不是因为早年和一个邮递员谈过恋爱,后来吹了伤了心,而是后来又谈过十多个,没有一个说得来。早年跟邮递员吹了她没有喝农药,后来跟第九个对象吹的时候,喝过一次农药;虽然被拉到医院灌肠救了回来,但从此落下歪脖的毛病,动不动还打嗝。牛爱香二十来岁时爱说爱笑,绑着一双大辫子,人一走在腰里晃;现在烫了发,头发像个鸡窝;人也变得性躁,动不动就跟人急。但她见了牛爱国不急。牛爱国坐在锅碗瓢盆的杂货间,把自己准备出门当兵的想法,一五一十跟牛爱香说了;牛爱香打个嗝问:

“今年当兵去哪儿呀?”

牛爱国:

“甘肃,酒泉。”

牛爱香:

“离家三四千里呢。”

又说:

“知你为啥要当兵,不为当兵,是烦这个家;也不是烦这个家,是烦咱爸妈。从小我也烦爸妈,他们只亲老大和老四。可等你长大就知道了,爸妈毕竟是爸妈。”

牛爱国没有说话。牛爱香打个嗝又说:

“长大你就知道了,不就是个爸妈吗?”

又说:

“从小不亲没啥,孩子遇到难处,也不知护着孩子;不护倒在其次,也不知给孩子指条出路,弄得孩子左右为难。”

眼中竟落下了泪。牛爱国:

“姐,我当兵不为烦爸妈。”

牛爱香:

“啥?”

牛爱国:

“这一批是汽车兵,我想学开汽车。”

牛爱香:

“开汽车有啥好?”

牛爱国:

“学会开汽车,我开着汽车,带姐去北京。”

牛爱香歪着脖笑了。接着又落了泪。从手腕上摘下自己的手表,戴到牛爱国手上。

牛爱国要去当兵,冯文修还没有出路。牛爱国撺掇冯文修:

“一块儿当兵去吧,等学会开汽车,咱俩开一个车。”

但冯文修是色盲,当不了兵。就是不色盲,冯文修在家里是独子,他爸冯世伦也不会让他出远门。冯文修叹息:

“爸妈不亲你,有不亲的好处;爸妈护着你,有护着的坏处。”

那年沁源县有五百多人当兵。出发那天,五百多人排着队伍,在县城街道走。恰逢这天是元宵节,街上有社火队在闹社火,锣鼓喧天中,新兵队伍,社火队伍,夹杂着往前走。街两旁拥满了人,或看社火,或看新兵。五百多人穿上同样的服装,迈着同样的步伐,“一、二、一”走起来,就显出了气势。刚换上军装,随着五百多人往前走,牛爱国一下迈不好当兵的步伐,走着走着顺轴了。正兀自着急,被人一把揪住;扭头一看,人群之中,原来是冯文修。看看自己身上的军装,再看看仍穿着家常衣裳的冯文修,才知二人要分手了。牛爱国:

“一到部队,我就给你来信。”

冯文修喘着气,一头的汗:

“不是信的事。”

牛爱国:

“啥?”

冯文修:

“我在这等你半天了,咱去照相馆照个相。”

牛爱国抬头一看,队伍正好路过西街老蒋的“人和照相馆”,方知冯文修是个有心人。牛爱国与带兵的排长请假,排长抬腕看看表:

“要快,只有五分钟。队伍一到北街,就该上汽车了。”

牛爱国忙拉着冯文修的手,跑进老蒋的照相馆。两人照相时,冯文修攥着牛爱国的手,攥得手心出汗:

“不管你到天南海北,咱俩好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