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出延津记 十(第3/10页)

“老鲁呀,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主说:要宽恕你的仇敌。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还是他徒弟出卖的。主事先知道,也没有跑。”

但老鲁不是主,对老蒋和杨摩西,一个也不宽恕。但他不说老蒋和杨摩西,说老詹的主:

“死到临头了还不跑,脑袋有毛病呀?”

老詹又在主跑与不跑的问题上,给老鲁说了半天。老詹也不是非让杨摩西破竹子,才死缠着老鲁。而是因为延津人皆不信主,无人有事求老詹,都是老詹求人信主;老詹虽在延津熟人多,但不求人办事是熟人,一求人办事人就生了;熟人之中,老詹还数与老鲁好;离开老鲁,一时也给杨摩西找不下别的事由;找不下事由事小,因找不下事由,自己发展第九个信徒的计划再落空了,事情就大了。把主抬出来,见老鲁仍不转意,他突然想起贾家庄的瞎老贾。瞎老贾是老鲁的表哥,会弹三弦,会给人看相算命,当初老汪的私塾解散之后,杨摩西的弟弟杨百利曾投奔过瞎老贾,被瞎老贾赶了出去。老鲁本不喜欢这位表哥,既不喜欢他的三弦,也不喜欢他的算命,说:

“一个瞎子,算得过,他咋不算算他自己?”

但牧师老詹去贾家庄传教,自认识瞎老贾,却与瞎老贾说得着。老詹喜欢瞎老贾并不喜欢他的算命,每个人的命运都在上帝手里握着,何用算?但喜欢他弹的三弦。四十多年前,老詹从意大利刚来时,听不懂中国话,也不喜中国的戏曲和乐器;四十多年过去,老詹会说延津话,但对中国的戏曲仍是不喜,唯一个瞎老贾弹的三弦,中了老詹的心怀。老詹去别的村庄布道,布完道就走;在贾家庄布完道,还要去找瞎老贾,听一回他弹的三弦。瞎老贾本来架子很大,不是谁让他弹曲儿,他就弹曲儿;但看老詹是个外国人,也喜欢自己的三弦,有些自得,便给老詹弹上两曲儿。瞎老贾会弹喜曲儿,如《打雁》、《算粮》、《张连卖布》、《刘大嘴娶亲》等;也会弹悲曲,如《李二姐上坟》、《六月雪》、《孟姜女》、《塞上泪》等。听喜曲儿老詹不以为然,听后摇头一笑;听悲歌一曲,听罢李二姐、窦娥、孟姜女、王昭君这些苦人儿的满腹冤屈,往往头垂到胸前,感叹一声:

“这曲儿里说的苦,就是主要救的呀。”

又拍着桌子正色说:

“这就是主存在的理由!”

接着感叹瞎老贾弹出了主的心。又摇头感叹,一个能懂主的心的人,为啥还不信主呢?便想让瞎老贾信主。没想到瞎老贾说:

“既然我都知道他的心了,为啥还信他呢?”

老詹倒愣在那里,只好作罢。老詹与竹业社掌柜老鲁,也认识了三十多年。老鲁贩茶时,老詹就想发展老鲁信主。老鲁说:

“忙得过,你要能让主来帮我贩茶,我就信他。”

后来不贩茶了,开了竹业社,老詹又劝他,他改成:

“你要能让主来帮我破竹子,我就信他。”

几十年来,与主也是两股道上跑的车。虽然老鲁不信主,但看老詹老实憨厚,四十多年只发展八个信徒,还锲而不舍,天天跑着,又有些佩服他;延津就找不出这么执意的人,不管干啥事,十个有九个半,当时见不着利,就望风跑了;倒与老詹成了朋友。老鲁与人喝酒,谈到老詹,常说:

“老詹是让主害了,他要不传教,干些别的,哪怕是贩茶叶,也早发了,用不着住破庙。”

当然说的是另外一回事了。老詹见老鲁执意不收杨摩西,知道除了老鲁与染坊的老蒋有隙之外,也是自己和主的面子不够;这时想起贾家庄弹三弦的瞎老贾。瞎老贾既与自己是好朋友,又是老鲁的表兄;老鲁不买自己和主的账,该买瞎老贾的账,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