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出延津记 八(第4/10页)

“没经过这件事,儿看人也只看个外表,经过了这件事,儿知道啥事得看人的内心。可世上啥最毒?就是人的心。人心毒不是说它狠,是说大家遇事都不往好处想,盼着事坏。在人眼里,儿从此有了短处;本来是一只耳垂,现在整个人都有了毛病。爹,你要疼儿,就不要让儿在一棵树上吊死,从今儿起,不论穷富,有不嫌儿少一只耳垂的,只要真心跟儿过日子,我就嫁给他。儿的短处说到明处,一辈子没有把柄在谁手里。爹要不答应,就是李家回心转意,我也从此一辈子不嫁人。”

说完,潸然泪下。老秦看女儿伤悲,不禁高声骂道:

“卖粮食的李家,我操你们家八辈祖宗,我老秦从此与你们势不两立!”

又对女儿说:

“我跟人讲了一辈子理,最大一个理儿,原来我儿明白。说起来,富贵贫贱如流水,富贵未必不烦恼,贫贱未必不是好夫妻。只要心气顺,吃口窝头也安然。我儿不懂这个道理,嫁谁一辈子都不痛快;懂了这个理儿,一辈子少生多少闷气。爹今年六十的人了,我儿通大理,我到死也就放心了。”

别人与老秦说理,说上三天三夜,未必能说得转老秦;小女一席话,就把老秦说转了。第二天一大早,老秦让伙计到镇上去,将镇上东家老范叫来,对小女秦曼卿的婚事,讲了几点新看法。镇上东家老范,也与县城“丰茂源”和“济世堂”掌柜老李是儿女亲家:老李的二女儿,嫁给了老范的大儿子。老秦让老范把话转给“丰茂源”和“济世堂”的掌柜老李;镇上东家老范转话,自然比媒人老崔有分量。老秦一字一顿地说,头一条,马上与李家断亲,不但婚事不再重提,两家自此断了来往;第二条,李家下的彩礼,一针一线皆不退还,都散给要饭的;第三条,从今儿起,给女儿秦曼卿重新择婿,无论贫贱,凡有不嫌女儿少一只耳垂者,皆可来谈。话讲完,老范愣在那里。说完正事吸烟,老范听说第三条出自秦曼卿的主意,又感慨不已。话如数转到“丰茂源”和“济世堂”老李处,老李也恍然大悟。老李说:

“理儿有三层,没想到一个女娃,一下想得比我还深。”

又摇头:

“是咱自家孩儿无福,有眼不识金镶玉,让李家错过了一个好儿媳。”

又拍手:

“罢罢罢,在老秦面前,我到死也是个恶人,谁让我遇事没主意呢。”

本来这事跟杨家庄卖豆腐的老杨没啥关系,但老杨听说秦家重新择婿无论贫贱,便觉着是个便宜。便宜还不在于白得一个媳妇,城里老李家在乎少一只耳朵,现在不是耳朵而是耳垂,就是不是耳垂而是耳朵,卖豆腐的老杨也不在意。更重要的是,老杨借此可以攀上一个大户人家。事情不成,没损失啥;事情成了,就成了一箭双雕。比这些重要的是,这是天上掉馅饼,老杨不能不接。但卖豆腐的老杨也是个没主意的人,踌躇两天,又去马家庄找赶大车的老马商量。上次送杨百利进“延津新学”,就是老杨找老马商量的结果;结果虽是鸡飞蛋打,但老杨记吃不记打,遇到便宜,仍想去占。赶大车的老马也风闻此事,但他心里明白,这只是两个大户人家相互斗气,老秦下不来台,做出这种样子给大家看,以抖抖李家带来的晦气,证明女儿缺耳垂不缺耳朵,或证明一下秦家或女儿的志气。一个做豆腐的人家,没必要夹在中间认真。换句话,这就是一场戏,没必要把它从戏台子上搬到日子里。但他看老杨在那里苦苦思摸,有些好笑,又生出几分对老杨的看不起;正因为看不起老杨,又愤怒老杨上次将上新学抓阉的事说了出来,让他也跟着沾包;于是便想再设个套让老杨钻,让他在老秦那里碰壁,撞个头破血流,下次就长了记性。他不但没有阻止老杨,反而认真撺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