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出延津记 三(第5/6页)

哭过之后,老汪又像往常一样,该在学堂讲《论语》,还在学堂讲《论语》;该回家吃饭,还回家吃饭;该默写《长门赋》,还默写《长门赋》;只是从此话更少了。徒儿们读书时,他一个人望着窗外,眼睛容易发直。三个月后,天下雪了。雪停这天晚上,老汪去找东家老范。老范正在屋里洗脚,看老汪进来,神色有些不对,忙问:

“老汪,咋了?”

老汪:

“东家,想走。”

老范吃了一惊,忙将洗了一半的脚从盆里拔出来:

“要走?啥不合适?”

老汪:

“啥都合适,就是我不合适,想灯盏。”

老范明白了,劝他:

“算了,都过去小半年了。”

老汪:

“东家,我也想算了,可心不由人呀。娃在时我也烦她,打她,现在她不在了,天天想她,光想见她。白天见不着,夜里天天梦她。梦里娃不淘了,站在床前,老说:‘爹,天冷了,我给你掖掖被窝。’”

老范明白了,又劝:

“老汪,再忍忍。”

老汪:

“我也想忍,可不行啊东家,心里像火燎一样,再忍就疯了。”

老范:

“再到牲口棚哭一场。”

老汪:

“我偷偷试过了,哭不出来。”

老范突然想起什么:

“到野地里走走。走走散散,也就好了。”

老汪:

“走过。过去半个月走一次,现在天天走,没用。”

老范点头明白,又叹息一声:

“可你去哪儿呢?早年你爹打官司,也没给你留个房屋,这里就是你的家呀。这么多年,我没拿你当外人。”

老汪:

“东家,我也拿这当家。可三个月了,我老想死。”

老范吃了一惊,不再拦老汪:

“走也行啊,可我替你发愁,拖家带口的,你去哪儿呀?”

老汪:

“梦里娃告诉我,让我往西。”

老范:

“往西你也找不到娃呀。”

老汪:

“不为找娃,走到哪儿不想娃,就在哪儿落脚。”

第二天一早,老汪带着银瓶和三个孩子,离开了老范家。三个月没哭了,走时看到东家老范家门口有两株榆树,六年前来时,还是两棵小苗,现在已经碗口粗了,看着这树,老汪哭了。

杨百顺听人说,老汪离开老范家,带着妻小,一直往西走。走走停停,到了一个地方,感到伤心,再走。从延津到新乡,从新乡到焦作,从焦作到洛阳,从洛阳到三门峡,还是伤心。三个月后,出了河南界,沿着陇海线到了陕西宝鸡,突然心情开朗,不伤心了,便在宝鸡落下脚。在宝鸡不再教书,也没人让他教书;老汪也没有拾起他爹的手艺给人箍盆箍碗,而在街上给人吹糖人。老汪教书嘴笨,吹糖人嘴不笨,糖人吹得惟妙惟肖。吹公鸡像公鸡,吹老鼠像老鼠,有时天好,没风没火,还拉开架势,能吹出个花果山。花果山上都是猴子,有张臂上树够果子的,有挥拳打架的,有扳过别人的头捉虱子的,还有伸手向人讨吃的。如果哪天老汪喝醉了,还会吹人。一口气下去,能吹出一个花容月貌的女孩。这女孩十八九岁,瘦身,大胸,但没笑,似低头在哭。人逗老汪:

“老汪,这人是个姑娘吧?”

老汪摇头:

“不,是个小媳妇。”

人逗老汪:

“哪儿的小媳妇?”

老汪:

“开封。”

人:

“这人咋不笑呢,好像在哭,有点儿晦气。”

老汪:

“她是得哭呀,不哭也憋死了。”

明显是醉了。老汪这时身胖不说,头也开始秃顶。不过老汪不常喝酒,一辈子没吹几次人。但满宝鸡的人,皆知骡马市朱雀门的河南老汪,会吹“开封小媳妇”。

老汪走后,“种桃书屋”的徒儿们作鸟兽散。杨百顺、杨百利也离开老范家的学堂,回到了杨家庄。杨百顺跟老汪学了五年《论语》,入学时十岁,现在已经十五岁了。原想着还要跟老汪待好久,《论语》还读得半生不熟,没想到老汪说走就走了。在学堂天天跟老汪捣蛋,十二岁那年冬天,和李占奇一起,偷偷跑到老汪的茅房,拎起老汪的夜壶,在底上钻了个眼;夜里老汪撒尿,漏了一床。现在老汪一走,倒想起老汪许多好处。其中最大的好处,有老汪在,他可以天天到学堂胡混;老汪一走,就得回家跟卖豆腐的老杨做豆腐。但杨百顺不喜欢做豆腐。不喜欢做豆腐不是跟豆腐有仇,而是跟做豆腐的老杨合不来。与老杨合不来不是老杨用皮带抽过他,因为一只羊,害得他睡在打谷场上,记恨老杨;而是像赶大车的老马一样,从心底看不上老杨。他看上和佩服的,是罗家庄喊丧的罗长礼。他想脱离老杨,投奔罗长礼。但麻烦在于,杨百顺对罗长礼也不是全喜欢。他只喜欢罗长礼的喊丧,不喜欢罗长礼的做醋。罗长礼的醋,十天就泛了白毛。但做醋是罗长礼的生计,喊丧是罗长礼的嗜好;为了喊丧,还离不开做醋。醋大家一天三顿要吃,啥时候会一天三顿死人呢?弄得杨百顺也是左右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