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长论书画(第2/3页)

“书画同源”“书画相通”,已成定论,研究美学,研究中国美术史者都会说,但说不到这样原原本本。“迨草书盛行,乃始有写意画”,尤为灼见。探索写意画起源的,往往东拉西扯,徒乱人意,总不如文长一刀切破,干净利索。文长是画写意画的,有人至奉之为写意花卉的鼻祖,扬州八家的先河,则文长之语可谓现身说法,夫子自道矣。袁宏道说“先生者诚八法之散圣,字林之侠客也。间以其余旁溢为花草竹石,皆超逸有致”,是直以写意画为行草字之“余”,不吾欺也。

论庄逸工草

文长字画皆豪放。陶望龄谓其行草书“尤精奇伟杰”,袁宏道谓其书“奔放如其诗”。其作画,是有意识的写意,笔墨淋漓,取快意于一时,不求形似,自称曰“涂”,曰“抹”,曰“扫”,曰“狂扫”。《写竹赠李长公歌》:“山人写竹略形似,只取叶底潇潇意。譬如影里看丛梢,那得分明成个字!”《画百花卷与史甥,题曰漱老谑墨》:“葫芦依样不胜揩,能如造化绝安排,不求形似求生韵,根拨皆吾五指栽。胡为乎,区区枝剪而叶裁?君莫猜,墨色淋漓而拨开!”他画的鱼甚至有三个尾巴。《偶旧画鱼作此》:“元镇作墨竹,随意将墨涂(自注音搽),凭谁呼画里,或芦或呼麻。我昔画尺鳞,人问此何鱼。我亦不能答,张颠狂草书。”

《书刘子梅谱二首序》云:

刘典宝一日持所谱梅花凡二十有二以过余请评。予不能画,而画之意则稍解。至于诗则不特稍解,且稍能矣。自古咏梅诗以千百计,大率刻深而求似多不足,而约略而不求似者多有余。然则画梅者得无亦似之乎?典宝君之谱梅,其画家之法必不可少者,予不能道之,至若其不求似而有余,则予之所深取也。

“不足”“有余”之说甚精。求似会失去很多东西,而不求似则能保留更多东西。

但他并不主张全无法度。写字还得从规矩入门。《跋停云馆帖》云:

待诏文先生讳徵明摹刻停云馆帖,装之,多至十二本。虽时代人品,各就其资之所近,自成一家,不同矣。然其入门,必自分间布白,未有不同者也。舍此则书者为痹,品者为盲。

《评字》亦云:“分间有白,指实掌虚,以为入门。”在此基础上,方能求突破。“迨布匀而不必匀,笔态入净媚,天下无书矣”。

徐文长不太赞成字如其人。《大苏所书金刚经石刻》云:“论书者云,多似其人。苏文忠人逸也,而书则壮。”《评字》云:“苏长公书专以老朴胜,不似其人之潇洒,何耶?”他自作了解释:壮和逸不是绝对的,庄中可以有逸。“文忠书法颜,至比杜少陵之诗,昌黎之文,吴道子之画。盖颜之书,即庄亦未尝不逸也”(《大苏所书金刚经石刻》)。

同样,他认为工与草也是相对的,有联系的。《书沈徵君周画》:

世传沈徵君画多写意,而草草者倍佳,如此卷者乃其一也。然予少客吴中,见其所为渊明对客弹阮,两人躯高可二尺许,数古木乱云霭中,其高再倍之,作细描秀润,绝类赵文敏、杜惧男。比又见姑苏八景卷,精致入丝毫,而人眇小止一豆。唯工如此,此草者之所以益妙也。不然将善趋而不善走,有是理乎?

“善趋而不善走,有是理乎?”是一句大实话,也是一句诚恳的话。然今之书画家不善走而善趋者亦众矣,吁!

论“侵让”·李北海和赵子昂

《书李北海帖》:

李北海此帖,遇难布处,字字侵让,互用位置之法,独高于人。世谓集贤师之,亦得其皮耳。盖详于肉而略于骨,辟如折枝海棠,不连铁干,添妆则可,生意却亏。

“侵让”二字最为精到,谈书法者似未有人拈出。此实是结体布行之要诀。有侵,有让,互用位置,互相照应。则字字如亲骨肉,字与字之关系出。“侵让”说可用于一切书法家,用之北海,觉尤切。如字字安分守己,互不干涉,即成算子。如此书家,实是呆鸟。“折枝海棠,不连铁干”,也是说字是单摆浮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