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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诗尧好不容易插进嘴来,“原来卢先生是一位作家。”

卢友文摇了摇头,他深深地看着诗尧,十分沉着,十分诚恳,十分坦率地说:

“我不是一个作家。要称得上‘作家’两个字,谈何容易!或者,我只是一个梦想家。但是,天下有多少大事,都是靠梦想而成就的。我要尽我的能力去写,若干年后,说不定我能成为一个作家,现在,我还没有起步呢!”

“你要写些什么东西呢?”诗尧问,“我有个准妹夫,现在帮电视公司写写电视剧。”

“噢,电视剧!”卢友文很快地打断了诗尧,他的眼光锐利地直视着他,“朱先生,你真认为我们目前的电视剧,是不朽的文学作品吗?你真认为,若干若干百年以后,会有后世的青年,拿着我们现在的电视剧本,来研究它的文学价值吗?”

我那年轻有为的哥哥被打倒了!我那骄傲自负的哥哥被弄糊涂了,他身不由己地摸着沙发,坐了下去,燃起一支烟,他用困惑的眼光看着卢友文,微蹙着眉头,他深思地说:

“你能不能告诉我,怎样的文学作品,才算是不朽的呢?怎样才算有价值的呢?”

“一部文学作品,最起码要有深度,有内容,要提得出一些人生的大问题,要反映一个时代的背景,要有血、有肉、有骨头!”

我的哥哥是更困惑了,他喷出一口烟,说:

“你能举一点实在的例子吗?你认为,现在我们的作家里,哪一个是有分量的?”

“严格说起来,”卢友文近乎沉痛地说,“我们没有作家!五四时代,我们还有一两个勉强算数的作家,例如郁达夫、徐志摩等,五四以后,我们就根本没有作家了。”他沉吟了一下,又说,“这样说或者很不公平,但,并不是出过书、写了字就能算作家,我们现在的一些作家,写些不易取信的故事,无病呻吟一番,不是爱得要命,就是恨得要死,这种东西,怎能藏诸名山,流传百世呢?”

“那么,”诗尧盯着他,“你心目里不朽的作品是怎样的?没有爱与恨的吗?你不认为爱与恨是人类的本能吗?”

“我完全承认爱与恨是人类的本能,”卢友文郑重地说,“我反对的是无病呻吟,不值得爱而爱,不值得恨而恨,为制造故事而制造高潮,男主角撞车,女主角跳楼……”他摇头叹息,“太落伍了,太陈旧了。不朽的文学作品并非要写一个伟大的时代,最起码要描写一些活生生的人。举例说,一些小人物,一些像小丑般的小人物,他们的存在不受注意,他们的喜乐悲欢却更加动人,莫泊桑的短篇小说常取材于此,卓别林的喜剧可以让人掉泪……这,就是我所谓的深度。”

诗尧深深地望着卢友文,拼命地抽着香烟,他脸上的表情是复杂的,有怀疑,有惊讶,有困惑,还有更多的折服!要收服我那个哥哥是不容易的,但是,我看出,他对卢友文是相当服气了。岂止是诗尧,我和雨农也听得呆呆的。小双呢?她更是满面惊佩,用手托着下巴,她一瞬也不瞬地看着卢友文的脸。在这一刹那间,我明白雨农为何对卢友文佩服得五体投地了,他确实是个有内涵的青年,绝非时下一些花花公子可比。他的眼光镇定地扫了满屋子一眼,端起茶杯,他喝了一口茶,那茶杯里的水已快干了。小双慌忙跳起身来,拿过热水瓶,她注满了卢友文的杯子,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小双对客人如此殷勤。卢友文抬头看了她一眼,轻声说了句谢谢,他脸上依然是严肃的表情,他还没有从他自己那篇谈话中恢复过来。

“在台湾,我们所谓的作家太多了,”他放下茶杯,继续说,“可惜的,是仍然逃不开郎才女貌那一套。于是,你会发现大部分的作品是痴人说梦,与现实生活完全脱节,毫无取信的能力。近代作家中,只有张爱玲的作品比较成熟,但是也不够深刻。我不学文学,倒也罢了,既然学了文学,又有这份狂热,我发誓要写一点像样的东西出来,写一点真正能代表中国的文学作品出来,不要让外国人,认为中国只有一部《红楼梦》和一部《金瓶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