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泥街

那城边上有一条黄泥街,我记得非常真切。但是他们都说没有这么一条街。

我去找,穿过黄色的尘埃,穿过被尘埃蒙着的人影,我去找黄泥街。

我逢人就问:“这是不是黄泥街?”所有的人都向我瞪着死鱼的眼珠,没人回答我的问题。

我的影子在火热的柏油路上茫然地移动,太阳把我的眼眶内晒得焦干,眼珠像玻璃珠似的在眼眶里滞住了。我的眼珠大概也成了死鱼的眼珠,我还在费力地辨认着。

我来到一条街,房子全塌了,街边躺着一些乞丐。我记起那破败的门框上从前有一个蛛网。但老乞丐说:“红蜘蛛?今年是哪一年啦?”一只像金龟子那么大的绿头苍蝇从他头发里掉下来。

黑色的烟灰像倒垃圾似地从天上倒下来,那灰咸津津的,有点像磺胺药片的味道。一个小孩迎面跑来,一边挖出鼻子里的灰土一边告诉我:“死了两个癌病人,在那边。”

我跟着他走去,看见了铁门,铁门已经朽坏,一排乌鸦站在那尖尖的铁刺上,刺鼻的死尸臭味弥漫在空中。

乞丐们已经睡去,在梦中咂摸着舔那咸津津的烟灰。

有一个梦,那梦是一条青蛇,温柔而冰凉地从我肩头挂下来。

关于黄泥街和S机械厂

黄泥街是一条狭长的街。街的两边东倒西歪地拥挤着各式各样的矮屋子:土砖墙的和木板墙的,茅屋顶的和瓦屋顶的,三扇窗的和两扇窗的,门朝街的和不朝街的,有台阶的和无台阶的,带院子的和不带院子的,等等。每座屋子都有独自的名字,如“肖家酒铺”,“罗家香铺”,“邓家大茶馆”,“王家小面馆”,等等。从名字看去,这黄泥街人或者从前发过迹。但是现在,屋子里的人们的记忆大概也和屋子本身一样,是颓败了,朽烂了,以至于谁也记不起从前的飞黄腾达了。

黄泥街上脏兮兮的,因为天上老是落下墨黑的灰屑来。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灰,一年四季,好像时时刻刻总在落,连雨落下来都是黑的。那些矮屋就像从土里长出来的一样,从上到下蒙着泥灰,窗子也看不大分明。因为落灰,路人经过都要找东西遮挡着。因为落灰,黄泥街人大半是烂红眼,大半一年四季总咳嗽。

黄泥街人从未注意过天色有蔚蓝色,青色,银灰色,火红色之类的区别,因为他们头顶的那一小片天老是同一种色,即灰中带一点黄,像那种年深月久的风帆的颜色。

黄泥街人从未看到过日出的庄严壮观,也未看到过日落的雄伟气势,在他们昏暗的小眼睛里,太阳总是小小的、黄黄的一个球,上来了又下去了,从来也没什么异样。他们只说:“今日有太阳。”“今日没太阳。”“今日太阳好得很。”“今日太阳不怎么好。”而到了盛夏,当屋外烧着烈焰,屋内变成蒸笼时,他们便气哼哼地从牙缝里嘟哝着:“把人晒出蛆来啦。”

黄泥街爱卖烂果子。也不知怎么回事,果子一上市就老是烂的:烂苹果、烂梨子、烂桔子、烂桃子、烂广柑、烂葡萄等,有什么卖什么。街上终年飘着烂果子诱人的甜香味儿,使路人垂涎三尺。但黄泥街人一般吃不起水果,虽是烂的也吃不起,家里小孩嚷着要吃,便吓他:“烂果子吃了要得癌症的!”尽管怕得癌症,有时又买几个饱饱口福。

黄泥街上人家多,垃圾也多。先前是都往河里倒,因为河水流得快,一倒进去就流走了,干干净净。后来有一天落大雨,有一个老婆子乘人不注意,将一撮箕煤灰倒在饮食店门口了,边倒还边说:“煤灰不要紧的。”这一创举马上为人所发现,接下去就有第二、第三、第四个也来干同样的勾当。都是乘人不注意,但也都为人所发现。垃圾越堆越高,很快成了一座小山。先是倒纯煤灰,后来就倒烂菜叶、烂鞋子、烂瓶子、小孩的大便等。一到落雨,乌黑的臭水横贯马路,流到某人门口,那人便破口大骂起来:“原来把我家在当垃圾桶用呀,真是杀人不见血!好得很,明天就打报告去市里控告!”但是哪里有空呀,每天都忙得不得了。忙来忙去的,过一向也就忘了打报告的事。一直到第二次落雨,才又记起控告的事,那第二次当然也没去控告,因为又为别的事耽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