乏味的故事(第2/3页)

“我们去看公公,他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只要他一苏醒,便瞪着血红的眼珠,威胁地朝我们看一眼。”

“在从医院回家的路上,我忽然觉得自己的腿很不对劲——是那条左腿,正好是。——像关节上长了什么东西,迈不动脚步了。我丈夫将我背上汽车,回到家,我就再也无法站起来了。我们去过无数次医院,照了无数次X光,都说骨头没问题,查不出原因。我想之所以查不出是因为我一贯与医生势不两立吧。”

“难道我对公公的病有什么下意识的内疚?还是我后悔自己当时的粗野举动?完全不是,我踢他时不自觉地有种恶作剧的味道,而且听到他生病的消息我是无动于衷的,只觉得他躺在医院的样子有点好笑。”

“还有一件奇迹就是腿病发作后,我竟然食欲大增了。每天吃了又吃,很快就面色红润起来。每次从医院传来公公病危的消息都使我有一种解脱感。虽然不能重返体育运动,我反而觉得自己的生活更实在了似的,其标志就是我的食欲。我偶尔也回想起公公那巫师一般的目光,回想起他对我的腿所说的那一番话,心里总还是隐隐地有点不安。”

“一次丈夫从医院回来,告诉我说:‘父亲正在与死神作最后的搏斗。’丈夫又对我说,如果他将我的腿病告诉父亲,无疑地会使他从阴间返回。但他不想告诉,至于是什么原因,他没有说。他沉默了半天,又轻轻地、自言自语地说:‘那种黑暗深处的搏斗极为壮观,常人的触觉是怎么也达不到那种地方的。’”

“一年后,我成了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了。自从这种情况发生后,我的视觉和听觉就异常发达起来,周围的世界就仿佛变成了一个水晶宫,从早到晚到处都是闪光透明的。只是在我视觉正前方的极限处,有一个蠕动的小黑点,就如一个文章里的逗号。一天夜里我醒过来,听见了一种微弱的声音,很像老鼠的爪子抓着一些破纸片。我没有开灯——因为黑暗对我已经不存在了——径直向远方望去,看见那个黑点已变成了一支小火炬,跳跃了几下便熄灭了。老鼠弄出的响声渐渐增大,到后来简直震耳欲聋。丈夫惊醒过来,随即坐了起来,含含糊糊地说道:‘父亲死了,刚才死的,我没有告诉他你的病。’我感觉出他的下意识里有某种犹豫不决的成分,但那只不过一闪即逝,他终于与我保持一致。”

“彻底的战胜使我增加了某种安全感,看来公公真是不堪一击。公公去世后,我对自己轮椅上的生活越发满意起来。有一天来了一个医生,他对我作了彻底检查后断定我的腿完全没有什么问题,他当即想命令我站起来。‘为什么?’我仇视地看着他。这时我丈夫来了,他费了很大的功夫向医生解释,反复地强调我的轮椅上的生活的好处,站起来走路的弊端等等,最后他说:‘我看她能这样生活也很不错,比起从前跑马拉松来更自然。’医生眨巴着眼,如入云雾之中。过了好久,他才结结巴巴地问:‘你们请我来干什么?’丈夫有点生气地说:‘请您来给她治感冒的呀。这几天她有点小伤风,我们想请您开点药,可您一来,也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治她的腿,您太主观了。’医生写了个药单,忿忿地走了,医生走后,丈夫对我说:‘你就放心好了,反正现在父亲已经完蛋了,没人会来骚扰你了。’”

“偶尔也听到外界传来的体育消息,谁得了冠军亚军之类,这种事对于坐在轮椅上的我就如隔世的烟云。我的思想是一天比一天迟钝、僵化了。我每天用手推着两个轮子东转西转,从这个房间到那个房间,有时还出门,在附近绕着房子转圈子。长期生活在水晶一般的世界里,我自己的身体也开始发光了。开始是一点点磷光,从脚指甲开始,因为穿了鞋,别人看不见,所以算不了什么。终于有一天,我丈夫告诉我,现在我的腿已经完全从视觉中消失了,从远处看去,我就像浮在一团磷光中的半身人,而且我的脑袋的上半部也闪耀着点点光亮。他还发现我的两臂也变得十分强壮有力了,是推轮椅的缘故吧。我就这样在家里,在家的周围浮动着,游来游去,自由自在,十分惬意。只是家里的事都落在丈夫头上,有时难免有点歉意,但看到他那种乐天的样子,也就不把这事放在心上了。孩子们起初有点牢骚,但很快习惯了,都自觉地担负一部分家务。因为我对自己的现状满意,他们也觉得我坐在轮椅上很正常,真是些出色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