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浮莲(第2/3页)

两位中年人仍在沉静地说话,各说各的。每当其中一位停下,另一位必然不安,必然要找出更多话来说,以保证对方给予应有的反响。这反响又刺激了他自己一个劲地往下说。于不知不觉中第二个季节又流失了一部分。这第二个季节过得比较慢,也没有黄叶给它以标志。简直可以说,这第二个季节是完全停滞不动了。两个人都觉得,除了说些索然无味的话,并挑逗对方说些话以外,他们已丧失了任何其它方面的冲动。就比如说吃饭吧,记不清他们是好久以前吃的饭了。再比如好奇心,目前唯一的好奇心就是对对方可能要讲的话的好奇心了。为要使对方讲,自己就得不停地讲,这种操练也是非常枯燥的,而且喉间发出的声音并不好听。

似乎有那么一段暧昧的日子,各种各样的边界都是模糊的。人心变得如清晨出浴一样新鲜而有生机,远方飞来的雀子开始不停地跳跃,水波起伏有致。甲站在窗前不经意地说出一句话,长长的余音往往在前方形成一条抛物线。那时的老公鸡,还是一只小小的、淡黄的绒线团。所有的发展都还看不出端倪;所有的现存的都显出知命乐天的风度。随着一种无物的加速度的推移,窘迫的底蕴渐渐地展现于眼前了。甲的话语不再形成抛物线,而变成一些仓促的点子,并且带有一种敷衍了事的口气。太阳正是在那个时候变成番红色的,泥鳅也因为窒息在水沟里“吱吱”地叫了起来。两人同时开始某种体验比一个人开始减少了许多的恐怖,所以他们很镇静。

在外面任意的一点上,它按步就班地爬行着,不过大致可以看出它的行踪在瓦砾堆那里。它没有目标,因为它不知道它在哪里。

凡是起初暧昧的,微乎其微的小事,到了后来都显得大有深意了,这种情形既已固定下来,而且如此褴褛,如此单一,偶尔将目光射向它的初衷,总不免产生某种幻觉,似乎在它来的那条路上,曾经摇曳着某种灵光。幻觉归幻觉,初衷究竟是怎么样的,是无从弄清了。从天而降的这两位中年人,从不曾显出半点激动的样子。他们心怀着小小的、平凡的愿望,在这栋平房的小房间里背靠背地坐了好多年了。落叶的骚动引不起他们的惊奇,彼此所说的,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更新的内容,无非是那一套,简单的千篇一律。乙欠了欠身子,再一次觉得甲起身去窗口那里讲话太麻烦,完全没有什么必要。从前,乙在讲话中完全不喜欢用“岁月流逝”这一类的词,凡有人说起这一类的词,他总是轻蔑地一声“哼”。近来,他尝试了好几次,用不说话的方式来说话,这种方式常常起到较好的作用。每一次甲都对他用这种方法说出的东西产生了共鸣,而且这种共鸣特别好。这种时候,甲就暗暗地鼓劲“再多说一点,再多说一点……”而乙,就以庄严的沉默来完成自己的使命。

它对屋子里的那两个人是一无所知的,它没有他们那样一种经历。它缩在壳子里面,温柔地沉睡着。每醒来之后就爬行一段。眼前的景象也许是令人惊骇的,但是它,十分泰然地从一块石头上爬过去,然后休息几分钟,再将身体伸出壳外。这一切全是悄无声息的。它的身体太轻了,弄不出什么声响来。即使是公鸡的猛啄,由于蜷缩于壳内,竟也不大感觉得到似的。有人想要做一个实验:将它爬行的形象与平房里的那两个人画在同一张画布上。实验做好了,画布挂在丛林边上,然而事情的实质并没有起什么变化。三者依旧各行其是,从他们的来龙去脉中依旧看不出时光的痕迹。做实验的人不甘心,站在一枝松树枝上向着这边大声地呼叫,将声音拖得很长很长。然而,只要你站在平房里面,就可以感觉到,外面的叫声被阻断在某个地方了。他们听不见,它也听不见。于是实验者悲哀起来,不过这与他们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