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黄菊花的遐想(之一)(第2/2页)

冬天来临的时候他妈妈死了,在这之前他曾偷去老婆子的两枚金戒指。当别人告诉他这个消息时,他忽发奇想非要去守灵。我和他坐在黑洞洞的灵堂里,心里直担心死人会跳起来找他算账。青油灯“扑扑”地跳跃,穿堂阴风像蛇一样在我们脚下钻来钻去,棺材似乎浮在半空中,还“吱吱”作响。半夜里,钻出来几个穿黑袍的婆子,大喊:“吃宵夜!吃宵夜!”并挨着棺材架起一堆柴火来煮汤丸。火很大,很快燃着了棺材,一股难闻的异味弥漫在屋里,呛得人直咳嗽。熊熊的烟火中,隐约看见老姜和那几个婆子用长柄勺从锅里捞出些什么来大嚼,再仔细一辨认,真大吃一惊,那些婆子中间居然端坐着老姜的母亲。她半闭着眼,头上戴着花,用手托着下颌,嘴里也在嚼什么。不一会儿,老姜就感情爆发了,他跳起来嚎啕大哭了一场,然后又跪在每一位“妈妈”面前倾诉,痛不欲生地将脑袋夹在她们那些枯瘦的膝盖之间。我耐着性子等了好久,烦腻得要死,又被油烟味呛得要吐,最后我站起来,想到外面去吸口气。“你想搞什么勾当?”老姜从背后一把逮住我,神情严峻得可怕,发蓝的脸上出现一块一块的黑斑,“你他妈的还有没有良心?”婆子们都怔怔地看着我,后来忽然交头接耳起来。一个婆子指指我,又指指棺材,然后冷笑起来。我什么也顾不得了,昏头昏脑地夺门而出。多少年后,在一个日光融融的下午,我们心神涣散地坐在柚子树下,一个邻居提起这件事,老姜轻蔑地瞟了我一眼,说:“真俗气。”当时有一只白猫盘在他脚边。

我们的结合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雨天。我记得他原来是我们家的食客,又是一个影子一类的东西,只有在你静下心来专心致志的时候,你才觉察到这种东西的烦扰。这种情形有十来年。后来我们结合了,是因为我忽然变得心明眼亮,观察到他的唇须三天要刮一次。“真好笑。”他大声说,夕阳斜斜地从窗口射进来落在我们衣服上,我们俩都感到身上暖洋洋的,老姜说这是“青春的热血在沸腾”,说着他就无缘无故地去拿花瓶,结果将花瓶跌得粉碎,那是我第一次发现他的指头与众不同。“我有一个目标。”他定定地看了我好久,讲出久存在心中的至关重要的事情。我屏住气准备聆听,然而他开了个头,从此以后再没听见他提起过下文,大概他要说的是一个深奥已极的问题。那一天,我们房里的木板墙上爬满了成群结队的白蚁,来来往往,热闹非常。我们一上床,他那庞大的身躯就从被子里消失了,只剩下一个脑袋。“我睡觉的时候一点也不占地方,你不会介意这个吧?互不妨碍,这是我一向的原则。”那脑袋一边说一边在枕头上擦来擦去,还朝我一瞪眼。

关于他的头发有芹菜味儿这件事,我一直将信将疑,但经他一强调,那种味儿就生出来了,我觉得自己应该把这当作一个既定事实。我小心翼翼地向他提到这一点时,他恶狠狠地吐了一口痰,鄙夷地说:“真俗气。”

砍树的事是突如其来的。在那之前他好长一段时间烦躁不安,说肚子里有个东西在跳,还不停地查医书,反复地问我:“有没有男性怀孕的先例?”我的气枪就是他这个时候弄来的。他说这玩意“很高雅”,让我用来训练“专一性”。但只要我在他没注意的当儿端起枪,他一回头看见了,就条件反射似地狂喊:“杀人啦!”喊过之后跑得无影无踪,每次都如此。

今天凌晨我听见老姜摸索着下了床,我以为他要去砍树,就装出一副熟睡的样子,然而始终没有听见斧头响。我又等了好久才起床,后来发现他失踪了。我爬上梯子,扯下那床单,树身完好无缺地呈现在我的眼前,连细小的划破的痕迹也没有。这时空中刮来一股风,里面有芹菜和马鞭草的味儿,还杂着黄菊花的清香,一低头,看见成千上万的白蚁正沿着梯子向我爬来,黄菊花究竟开放在什么地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