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会

今天他与我约会。他是一个和我同类型的人,我想象出来的那种人。近年来,有各种各样的人与我约会,他们都是我想象出来的那种人。我多半并不亲自赴约,只在脑子里与他们幽会,也有个别时候,我果真去赴约,然后带回一些蜡纸做的纪念品,我家里的书柜里就摆满了这些红红绿绿的小东西。我坐在那里盯着它们,一下子就“嘿嘿”地笑出了声。我的丈夫总是借口打扫卫生用一把特制的条帚在那些小东西上面戳来戳去的。

他约我下午三点到一个荒岛上去,他又补充说,也可以不去,因为完全没有这必要,要是我去了的话,反而糟了。

我想了一想,还是决定去,因为完全没有必要不去,要是我不去的话,也许更糟。我这样决定的时候,立刻想到了纪念品。

下午的天气不怎么样,有点阴沉。一个汉子站在街对面,手持一块破镜,把太阳的白光反射进我家的墙上,令人眼花缭乱地旋圈子。我披上一件老鼠色的风衣走出门,贼头贼脑地左右环顾了一阵,猛地一窜,窜到了大街上,钻进一辆出租汽车。司机不等我开口,就风驰电掣般将我送到了岛上。

他不在那里。太阳斜斜地照在枯草上,一只土黄色的蝗虫“沙沙沙”地飞到半空,又掉进草丛,我上了一个大当。风一吹,我的一只眼又开始流泪了,这是衰老的象征,近年来总这样,每次都是左眼。

出租汽车已经开走,我只得步行回家。我走了又走,荒草无边无际,空中刮着冷风,将我花白的长发刮得竖立起来,“啪啪”地抽打着面颊。

我走不出荒岛了,因为没有路,玻璃做的太阳也从天上消失了。四周呈现出怪诞的绿光,那光不知从何而来,天上是黑漆漆的。

我使劲回忆,记起了出租汽车,还有那个面目模糊的司机。但是汽车怎么能在海上行驶呢?我不是一直就到了这里吗?在远处什么地方,传来海浪声和轮船的汽笛声,再凝神细听,又发觉什么声音也没有,只不过是头脑里的幻觉。我的怀表出了故障,齿轮咬得那么紧,“嘎吱——嘎吱”地呻吟着,还像人一样流汗,把我胸前的衣裳弄湿了一大片。

朦胧中竟发现他站在那里。他那模糊的背影对着我,全身浴着那种怪光。

“你干吗来?”他还是四月的清晨那种嗓音,略带点儿伤风。

“我想看日出。”我干枯的嘴唇渐渐弯曲而丰满。

“你会在日出时消失。你干吗来?”他又重复了一句。

我突然记起我还从来没见过他,除了在那间房子里。房里的墙上挂着一个怀表。他总是准时在清晨五点和我见面,这种情况已经有二十多年。他来的时候背对着我,从不掉转头来。他的背很宽。五点一过,立刻有雨滴打在窗外的芭蕉叶子上。他痴痴地说出同一句话:“要是这会儿外面出太阳,金龟子就变成一架架直升飞机。”他的脚步很轻,每次都在我意想不到的当儿离去。房门一合上,我的脖子上就显出重叠的皱折。

“怕错过了和你见面,我有时通夜不睡。”我走近他,竟像小姑娘一样扬了扬眉毛。“外面那么大,到处是黑黝黝的影子。我穿着薄薄的白睡衣,在黑影里面穿来穿去,一边还大睁双眼紧盯我的房门。我怕你突然来到,而我睡着了。”

“我和你在原野里漫过步。”我猜出他微笑了一下,“你那么轻,还是踮起脚走路。你跟我说过,你是怕踩碎了什么东西。我挽着你,我的臂弯里什么也没有,你轻得像一缕烟。黎明前,原野里有很浓的干稻草味,周围黑得厉害。你的白袍子一闪一闪。你咕噜着,要是踩痛了青蛙可不得了。你一边咕噜一边走得飞快,我简直跟不上你。后来我撇下你,回到城市的黑影里面去,我在那里得到真正的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