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窗(第4/6页)

他用冰冷粘糊的指头来触摸我的手。

我缩成一团,躲来躲去。

食人肉的夜鸟又来了,两只绿眼在空中虎视眈眈,翅膀哗啦哗啦地拍打着树枝向我扑来。我一躲闪,额头咚地一声与一个硬东西相撞,两把钳子紧紧卡住了我的腰。

“你说‘请’。”于昏沉中听见老人嘲弄的声音。

“请。”我稀里糊涂地脱口而出。

满地皆是黑色粗大的枝桠。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微光里,老人那暗蓝发青的、软绵绵的细腿依稀可见,很像肠子一类的东西。

我从半空向地下喷吐胃里的积食。

“这种舞蹈很狂热,”老人沉思着,“这是我母亲,她是一个不甘寂寞的人,每天夜间都要从那底下爬出来狩猎,她的脑子早被蚂蚁吃空了。你听:蓬蓬蓬蓬蓬、蓬蓬蓬蓬蓬!她要像这样跳一通夜,真是惊人的情欲。她有点粗野吧?她从来就这样,我一直感到害怕,现在倒好了。我的性格优柔寡断,招人厌恶,我一直想学母亲,徒劳地努力了一辈子。”

我心有余悸地回想着那两把钳子,一身痛得直哆嗦。夜鸟的瞳仁仍然浮在空中,一下子放大,一下子缩小,像在打什么信号。这里有一种虚假的凶险气味,我闻到了这个,沮丧得抬不起头来。

“那家伙紧盯我不放,我身上是不是有腐肉的味道呢?我们这里,所有的东西都要活到最后一刻。从那些影子停滞不动以来,我在心里把我的年龄算作一百零三岁了。我挖了许多坑和洞,由于我天生的性格缺陷,我总在犹豫,在那些坑和洞边踩出很深的沟槽,听见积水哗啦啦地溅响。中午的太阳照着石楠,影子又短又小,忽然,我看见了石榴树,闹钟在地底咔哒咔哒地移动了几下指针,又停了下来,天地间重又进入死境。转眼之间,我又改变了主意。”

“你是谁?”

“一个在墓地里挖隧道的老家伙。这里所有的东西都要活下去,直至变为透明的残骸,敲起来嘭嘭作响。刚才你正要摘一朵水仙,白云在上头,石楠在周围,风儿永恒地吹,闹钟叮呤响,你就要看见石榴树长在红土上,虚幻的花朵满树怒放。”

“我的母亲坐在浴盆里,头皮全部脱落。”我叙述着一件新发生的事,它像一枚幼芽从我的肺里长出来,弄得我的胸膛如此饱胀。

“噢,妈——妈。”他的声音饱含讥讽。

“炊烟从烟囱里袅袅上升,蒙灰的纱窗里面生着壁炉子;我的小弟今年四十岁了,我比他大三岁。”我的声音渐渐清晰起来。

我们又钻进那个枯草洞里。

我们被旋进深沉的梦境,彼此相隔很远。

树林尽头有隐隐的雷声,那是他在另一头打鼾。草丛里没有水仙,每一株矮地茶下面有一颗灰眼珠,不断地眨出露珠般的清泪。我捡起一颗眼珠,它立刻在我的掌心化为齑粉,还喷出一股烟雾。

我记得我是在盛夏来到这里,头戴草帽,白衬衫像燃烧一般耀眼。

我是来这里找蘑菇的,手里还提着一只竹篮。

我找来找去,眼里长出了麦粒肿。闹钟无情地咔哒作响,半辈子过去了。

我用劲睁开红肿的眼,满地都是红蜻蜓的尸体,野猫在灌木丛里哀哀地哭泣。

雷声渐渐靠近。老头躺在一株银杏树下,双脚已略呈透明。食人肉的夜鸟栖息在枝头,收敛了眼里的光晕。他正沉溺于一个更深的梦境,他的梦一定是紫色的,因为他的头顶晃动着紫光。我无法走进他的梦境,长大的幼芽使我的肺部窒闷不堪。

天窗从银杏的枝桠间显露出来,那是茅草屋上的一个黑洞,蠓虫如浓烟般从洞里涌出。两个灰衣人来到屋旁,用石膏在墙上写出粗大的字体:TX,然后匆匆离开,踩倒了许多细叶香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