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记 一九九九年六月·重庆(第3/7页)

车子一个摇晃,在转弯处减速,艾默没站稳,几乎撞在旁边乘客身上。身侧的人好心扶了她一把,提醒她手上抓牢。艾默恍惚地回过神来,说了声谢谢,看见身侧陌生男子和善的笑容,被潮湿晨雾缠裹的心情,也有些回暖。

外公去世早,只从照片上见过他模糊的面貌,在那些泛黄的旧照片上,年轻的外公笑起来也是这样和善温厚。虽然他并不怎么英俊,却有一张棱角分明的脸、浓密英气的眉毛,高大身材穿上军装,无论年轻时还是暮年时,都像她身后笃稳坚定的一座山。

外婆生在那样的家庭,见过外曾祖父和外曾祖母那样的人中龙凤,见过那样一段缱绻刻骨的传奇,到她自己的姻缘,却是甘于寻常,甘于平淡无奇——

“妈妈,你想不到罢,我终于把自己嫁了,嫁给了一个最最平凡的男子。他不是最好看的,也不怎么会说话,不懂得风花雪月,有时还挺傻气,更没什么权势地位……若是从前,我也万万想不到会嫁给这样一个人。可是现在我觉得,这么一个人也挺好,至少他会陪我走很远的路去看油菜花,会打热水帮我洗手,会煮一锅煳烂的小米粥给我吃……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我常想起爸爸,尤其是他穿着军装的时候。哎,我真傻,他怎么能跟爸爸比,只不过有一点还是像的,爸爸心志坚毅,苏从远这个人,若认定一桩事,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妈妈,你别笑话,我悄悄告诉你,他便是这样找了一个又一个地方,才终于将我找到的……总之,他是一个好人,等你看见他的时候,只希望别太嫌弃。从前你说我娇纵,不懂珍惜旁人的好,这话直到彦飞走了之后我才明白,只是已经迟了;我太愧疚,放不下对彦飞的思念,又再错过了Ralph……那时我不愿意承认,可我是喜欢过他的,妈妈,你一定一早就看出来了吧,在圣诞舞会的时候你便不许我同他走得太近。Ralph是个真正的绅士,是我心中永远的绅士,他的好,我再也报偿不了,有的人错过一时便只能抱憾一世。妈妈,你却比我幸运,真的,不要怪我又说这个话。我失去了彦飞和Ralph,现在再不想错过苏从远,或许他是我这辈子可以遇到的最后一个好人。我终于还是害怕了孤独,妈妈,难道你不怕吗,难道薛叔叔他不怕吗?我,你们,每个人都已孤单得太久了。真希望我回来的时候,看见你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日本人就快被打跑了,等胜利的那一天,我们就和四莲嫂嫂一起回来,全家人团聚,那时候妈妈你一定已经原谅我了,爸爸在天之灵也会原谅我吧。真希望这一天可以快些到来,我真恨不得马上插翅飞回你身边。”

车窗外晨风吹到脸上,吹得眼睛酸涩。

艾默转过脸,不让涩意在眼眶里蔓延。

外婆写下这一段的时候,还是一九四五年的春天,刚刚与外公在前线举行简陋的婚礼,满怀喜悦盼着抗战胜利了回返重庆与曾外祖母团聚……却不知道,另一场手足相残、骨肉分离的悲剧已悄然迫近眉睫。

抗日战场上的硝烟还未散尽,内战的枪声已打响——从那一天起,她和苏从远、章秋寒和赵任志、母亲和薛叔叔,就将被一道鸿沟从此隔绝在水火不容的两端。

当日章秋寒救下她,打算秘密送她离开延安的时候,她却选择了留下。

便在那一刻,一念之间的决定,将此后数十年的命运彻底扭转。

“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那是抗战最惨烈的时期,每一天都有无数中国军民为家为国殉难,许多原本在大后方安然求学的年轻学子毅然投笔从戎。心怀国仇家恨,难释亲人被害、自己受辱之仇的外婆,不愿以惨淡面目回到重庆,决然请求章秋寒让她留在延安,给她机会投身杀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