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记 一九四〇年十二月·陪都重庆(第3/13页)

霖霖望着他,语声颤抖,缓缓地说:“那天你和妈妈在琴房里说话的时候,我与敏敏就躲在那屋里和慧行捉迷藏……我们,我们都听到了……有关佟孝锡的事,敏敏她全知道了。”

暮色笼罩下的沈家花园,入夜亮起橘色灯光,餐室里饭菜已布好,热腾腾地飘散着香气……然而桌旁一个人也不见,客厅里灯光大亮,也不闻往日的欢声笑语,连慧行也安分地坐在一旁,觑着大人们的脸色不敢吭声。

蕙殊疲乏无力地倚着沙发,看着霖霖与高彦飞僵然坐在对面,一直低着头,动也不动,俨然失了魂魄;夫人静默伫立窗下,背向他们,双臂环胸,纤瘦的身影被暮色勾出一轮淡淡光晕,仿佛是眼前唯一的暖色。

天色就要黑尽的时候,门外终于传来汽车驶近的声音。

念卿第一个奔了出去。

霖霖抢在高彦飞前面赶到门口,只见薛叔叔从车里下来,对母亲低低地说了什么。母亲怆然望着他,抬手捂了唇,白绒披肩上垂下的长长的流苏,被风吹得凌乱。薛叔叔侧过脸去,黑呢风氅也被风吹得扬起,那挺拔身影竟是如此寥落。

母亲仿佛想说什么,抬手抚上他肩头,半晌却一个字也未说出。

他将她抚在肩上的手轻轻握住,她低了头,自然而然地将额头抵在他胸前。

他展开风氅,将衣衫单薄的她揽入臂弯。

两人在傍晚的风中相依而立,影子相融在一起,恍然看去,竟似父母昔日相偕的光景一般。

见了薛晋铭那般痛心神情,蕙殊心下一片惨淡,知道他带回的只怕是最坏的消息。

敏言为了今日这一走,早已计划周密,他们竟都低估了她。

派往车站码头追截的人尽数扑了空,敏言并没有从最容易隐匿的途径离去,而是利用她父亲的印鉴伪造了一纸通行手令,依恃特殊身份,堂而皇之地从军事机场搭乘今晨飞往香港的飞机,取道香港再转往上海。

谁也没想到她敢如此大胆,军事机场检查再严,也没敢仔细盘查薛晋铭的千金。

她果真是计划周密,老早就为今日脱身埋下了步步伏笔。

昨夜舞会之后,大家都疲累,今晨自然会晚起。她却一早动身,走得不声不响,待家中觉察到不妥,辗转寻找,她已安然抵达香港,摆脱了薛晋铭在重庆无孔不入的控制。香港仍是英国人的地盘,重庆方面虽布置有特工,却不能随意搜查码头和船只。敏言甫下飞机,立刻马不停蹄赶往码头,待特工接到薛晋铭密令赶到,船只早已在前往上海的途中。

一旦抵达上海,那便是龙潭虎穴,凶险异常。

如今要找到她是难如登天,而她要找佟孝锡却是易如反掌。

“不,现在还来得及,还有一个法子——”高彦飞沙哑了语声,急急道,“我们有人潜伏在上海监视佟孝锡,他们可以先下手为强,只要发现敏敏接近姓佟的,便立刻将她带走。”

霖霖抬起头来看他,又看向薛晋铭。

薛晋铭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里,面色如霜,听了高彦飞的话,依然毫无反应。

“长官,请给上海下令吧!”高彦飞上前一步,哀声恳求。

薛晋铭面无表情。

蕙殊怔怔地望着他,看他缄默半晌,缓缓伸手从衣内取出烟盒,修长手指弹开盒盖,却不知为何良久也没能取出烟来,那双能熟练摆弄枪械也能优雅地弹奏钢琴的手,此刻竟僵硬得取不出一支烟。

烟盒被夫人伸手接过。

她在他身侧,一言不发地拿了烟盒,抽出一支烟递给他。

他接过烟,却不点燃,目光定定地落在那支烟上,蓦地指上一捻,狠狠捻折了烟。

高彦飞惨白了脸,嘶声喊道:“敏敏她是您的女儿,她已经危在旦夕!”

“不错,她是我的女儿,这不必你来提醒。”薛晋铭慢慢抬起眼,冷冰冰的一句话从他薄削唇间吐出,竟平静得不带一分感情,“为了在佟孝锡身边伏下暗线,我们前前后后牺牲了多少人?一旦暴露了他们的身份,又会有多少人性命难保?敏敏的命要紧,这些人的命就能白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