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记 一九九九年三月·茗谷废宅(第3/4页)
“苏联的档案不也言之凿凿地记载着安娜斯塔西娅公主早就死了吗?”艾默嘲讽地笑,“真相和谎言,都是人写的。”
启安笑起来,“你是说那部电影?我很喜欢那个结局。你的故事也可以像那样,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何必非要追究一个结论?”
这样轻慢的态度,这样无所谓的话语,从他口中说出,令艾默非常失望。她搁了杯子站起身,表情冷淡,“休息好了,我接着去干活。”
他看着她回到桌前,再度埋首于资料和图纸堆中,背影也透出倔强。
启安无声地叹了口气。试探、激将、旁敲侧击……各种法子都用过了,她就像一个藏满秘密的琉璃瓶,奇异的光从里面流泻出来,明明已瞧见影影绰绰的宝藏,却滴水不漏,无处下手。
一切只因为,她不信任他。
露台外面,细白的浪花涌上又退下,启安缄默地靠了椅背,心绪也随之起起落落,陷入淡淡寥寥的失落中。
台灯的橘黄光线将房间映得温暖安宁,艾默靠在床头,对着泛黄的旧日记本发呆。
翻到这里一连数页都是大片空白,泛黄的纸上写了一个日期,整页只有潦草的三五句话,字迹十分凌乱。艾默闭上眼,似能感觉到书写之人的郁悒无助的心境——当那只纤瘦的手,深夜握笔,面对唯一可容她倾吐心事的小小本子,心中是否有千言万语如潮翻涌,笔下却是无尽艰涩,一字难描?
最后一页的日期定格在一九二六年的某一天。
纸上只有一句话:“没有你的消息,我仍在等待,等你回来。”
除此再没有多余字句,没有悲悲切切的倾诉,没有悱恻缠绵的相思,只有墨痕淡淡晕开在泛黄纸页,只有无穷惆怅洇漫于时光……那该是她最悲苦无助的日子吧。
一个个亲人好友接踵离去,日记本里一个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从出现到消失。胡梦蝶、方洛丽、顾青衣,最令人痛悼的子谦,最叫人怜惜的四莲……都走了,他们一个个都从她身边离去,徒留下空荡荡的茗谷在身后,留她独自守着幼女,朝朝暮暮,风刀霜剑,苦等那人归来。
明处是政局大乱,流言纷起,战事一触即发;暗处有毒蛇般的敌人,时刻等待将她一口吞噬。
如同她这半生一次次走过的危局,总在风头浪尖,总是如履薄冰,稍有行差踏错,便落得粉身碎骨。昔日她是铮铮红颜,是一朵怒放的罂粟,谈笑直面生死,孤勇不惜蹈火;他却摘去她一身尖刺,用爱情磨去她的锋棱,将她变成一个隐忍坚强的女人,更变成一个柔韧仁慈的母亲,拼却薄弱之躯,守护在他征伐的终点。
纵是如此,她留下的字里行间,仍是从容毅然。
要怎样的挚爱,才修得如此深沉情怀?
艾默泫然,只觉眼眶发热,悲从中来。
这样的深情眷恋,却被后世流言抹杀,再也没有人记得,没有人懂得。
家国家国,国不可一日有负,家却总被遗忘身后。
她有没有怨过,有没有悔过?
重病之中,垂危之际,子谦之死,四莲之伤……这样的时候,她有没有怨过那个千里之外的人;有没有想过,倘若这一生早在最初的路口掉头,又会是另一番大相径庭的际遇?
她为他付出一生守候,而另一个人,又何尝不是为她痴痴耗去一生?
等待是无休止的磨难,亦是至死方休的坚持。
茗谷故园,尚且留有三生石上一段缱绻。可是另一个人呢,那倜傥翩翩佳公子,却将半生时光耗费在无望等待中,白茶花下一步之遥,只落得相思空寄。
偶现于字里行间的另一个名字:薛晋铭,一钩一画,无不将怅惘直渗到人心里去。
他们,这两个截然不同的男子,如烈日如皓月,分明映照她生命的两面。